車燈的光柱像兩柄鋒利的劍,撕裂了濃重的雨幕,直直地刺向河岸。
周毅的心臟在那一瞬間仿佛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
來的是廠裡的人!
這個念頭如同電流般竄過他的四肢百骸。他幾乎是憑借著求生的本能,一個懶驢打滾,連滾帶爬地縮到了那塊牛形巨石的後麵。冰冷粗糙的岩石緊緊貼著他的後背,他蜷縮在黑暗的陰影裡,連呼吸都屏住了。
背包被他死死地護在胸前,裡麵的那盤磁帶,此刻重若千鈞。
“突突突”的摩托車聲由遠及近,最終停在了不遠處的土坡上。車燈沒有熄滅,光柱在蘆葦蕩裡來回掃蕩,將搖曳的葦稈照得一片慘白,如同無數招魂的幡。
“媽的,這鬼天氣!馬總也真是的,非讓咱們下雨天出來巡邏,有病啊!”一個粗聲粗氣的男人聲音傳來,充滿了不耐煩的抱怨。
“少廢話!馬總這麼乾,還不是為了廠子好?白天那根管子是給環保局那幫孫子看的,晚上這根才是咱們的命根子!萬一被人發現了,咱們都得跟著完蛋!”另一個聲音聽起來要沉穩一些,帶著幾分警惕。
“發現?誰他媽大半夜下著暴雨跑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河神啊?”第一個聲音嗤笑一聲,但還是從車上跳了下來,打開手電筒,光柱在周毅藏身的巨石附近晃了晃。
周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他甚至能聽到自己牙關“咯咯”作響的聲音。他死死地盯著那道晃動的手電光,隻要光柱再往下移動一寸,就能照到他那雙沾滿泥水的鞋。
“行了行了,看一眼得了。”沉穩的聲音催促道,“水都排完了,趕緊回去喝兩杯,暖暖身子。這河邊的陰氣,重得很。”
“也是。”抱怨的男人顯然也冷得不行,草草地用手電又掃了兩下,便罵罵咧咧地轉身上了車。
摩托車再次發動,轟鳴著調轉車頭,很快便消失在了雨夜深處。
直到那引擎聲徹底聽不見了,周毅才像一灘爛泥般癱軟下來。他靠著巨石,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雨水和冷汗混在一起,順著臉頰往下淌。剛才那短短幾分鐘,比他跑一次五千米都累。
他不敢再有片刻耽擱,從地上爬起來,也顧不上分辨方向,踉踉蹌蹌地朝著遠離河岸的黑暗中一頭紮了進去。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摔了多少跤,渾身上下都被泥水和荊棘弄得狼狽不堪。當他終於看到遠處公路上的車燈時,整個人幾乎虛脫。
他攔下了一輛路過的長途貨車,用身上僅剩的幾十塊錢和一包皺巴巴的香煙,換來了一個能回到省城的位置。
……
天色蒙蒙亮時,省報集團的大樓在晨霧中現出輪廓。
周毅像個幽魂一樣,拖著滿是泥漿的身體,出現在了報社總編室的門口。他一夜未睡,雙眼布滿血絲,嘴唇乾裂,頭發亂得像個鳥窩,整個人散發出一股河泥的腥氣和廉價柴油的味道。
總編王海山剛泡好一杯龍井,正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一抬頭就看到了門口的周毅,嚇了一跳。
“小周?你這是……掉河裡了?”王海山扶了扶眼鏡,皺起了眉頭。他知道自己手下這個年輕人有股衝勁,但沒想到能把自己搞成這副德性。
周毅沒有回答,他“砰”地一聲關上門,反鎖,然後幾步衝到王海山麵前,將那個用塑料袋裹了三層的背包放在了辦公桌上,動作鄭重得像是在安放一顆炸彈。
“王總,大新聞。”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但眼睛裡卻燃燒著一種狂熱的光,“能把天捅個窟窿的大新聞。”
王海山看著他這副樣子,心頭一沉,放下了茶杯。他沒有先去碰那個背包,而是審視著周毅的眼睛:“你小子,又背著我乾什麼去了?”
周毅小心翼翼地解開塑料袋,拿出那台同樣沾滿泥汙的攝像機,將裡麵的磁帶取了出來,放在桌上。
“靈水縣,宏興化工廠,用暗管偷排劇毒汙水。”周毅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拍下來了,就在昨晚,人贓並獲。”
王海山瞳孔猛地一縮。
“宏興化工?”他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無比凝重。這個廠子他有印象,鄰市的納稅大戶,省裡都掛過號的明星企業,據說老板馬勝利手眼通天,關係網織得又深又廣。
他沒有立刻去看那盤磁帶,而是沉聲問道:“就你一個人去的?還有誰知道?”
“就我一個。一個匿名的線人給我打的電話。”
王海山站起身,在辦公室裡來回踱了兩步,臉色陰晴不定。他太清楚這意味著什麼了。這已經不是普通的新聞調查,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周毅手裡的這盤磁帶,不是什麼功勞,而是一塊能把他自己、甚至整個報社都炸得粉身碎骨的炸藥。
“胡鬨!簡直是胡鬨!”王海山猛地一拍桌子,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壓抑的怒火,“你知不知道你在乾什麼?你這是在玩命!馬勝利是什麼人?你查過嗎?你這麼單槍匹馬地闖過去,能活著回來,是你祖墳冒青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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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毅被罵得一愣,他本以為總編會為他拿到如此重磅的證據而高興,沒想到迎來的卻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訓斥。
“王總,我……我隻是想揭露真相!我是個記者!”他梗著脖子,有些不服氣。
“記者?記者也得先是個人,得先活著!”王海山指著他,恨鐵不成鋼地說道,“這篇報道,不能發!至少,不能這麼公開發!”
“為什麼?!”周毅急了,“證據確鑿,我們為什麼不敢發?難道我們就怕他一個黑心老板嗎?”
“怕?”王海山冷笑一聲,重新坐回椅子上,端起那杯已經有些涼了的茶,喝了一口,“我不是怕他馬勝利。我是怕這篇報道發出去,靈水縣會亂,會出大事!幾千工人的飯碗,上下遊幾十萬百姓的飲水安全,鄰縣的官場,甚至市裡……這裡麵牽扯的東西,比你想象的要複雜一百倍!我們一篇報道出去,是痛快了,是成了英雄,可然後呢?引發群體性事件怎麼辦?工廠倒了工人去哪裡?造成的恐慌誰來平息?這些後果,你想過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