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產隊隊部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琥珀。油燈火苗在蘇禾推門而入帶進的夜風中瘋狂搖曳,將牆壁上斑駁的汙漬和扭曲的影子拉扯得如同群魔亂舞。老支書趙有田佝僂著背,像一截被雷劈中的枯木,僵在破舊的辦公桌後。他手中那幾張泛黃脆弱的檔案紙,此刻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枯瘦的手指劇烈痙攣,卻又無法甩脫。
蘇禾的身影無聲地立在門口,半身沐在昏黃搖曳的光暈裡,半身隱於門外濃稠的黑暗。那張沉靜如深潭古井的臉龐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雙眼睛,平靜得可怕,越過老支書驚駭欲絕的臉,精準地落在他手中那幾張洇染了渾濁淚漬的紙頁上。
“趙有田,”她的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絲屬於這個年紀老婦人的沙啞,卻清晰地穿透了油燈嘶嘶的燃燒聲和老支書自己粗重如破風箱般的喘息,“你手裡的東西,能給我看看嗎?”
這平靜的問詢,落在老支書耳中,卻不啻於一聲驚雷!他渾身猛地一哆嗦,下意識地想將手中的檔案紙藏到身後,動作卻笨拙慌亂,反而將其中一張抖落在地。泛黃的紙張打著旋兒飄落,恰好落在蘇禾腳前一步之遙的泥地上。
昏黃的光線下,紙上那些潦草卻驚心的字跡清晰可辨:“……屍體一具……男……青年……心口致命傷……銳器貫通……凶器未尋獲……”,“……蘇禾……身處現場……神情異常平靜……”
蘇禾的目光,緩緩掃過地上的紙頁,又抬起,重新落回老支書那張因極度恐懼而扭曲的臉上。深潭般的眼底,依舊沒有波瀾,隻有一種洞悉一切的、近乎悲憫的平靜。她向前邁了一步。
僅僅一步。
老支書卻如同被無形的巨力猛推了一把,踉蹌著後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牆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他枯瘦的手死死攥著剩下的幾張紙,指關節因用力而慘白,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蘇禾,瞳孔因極致的恐懼而放大渙散,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意義不明的氣音,仿佛瀕死的魚。
蘇禾沒有理會他的失態。她彎下腰,枯瘦卻異常穩定的手指,輕輕拈起了地上那張飄落的檔案紙。動作從容不迫,仿佛拾起的隻是一片尋常的落葉。
昏黃的燈光下,她垂眸,目光落在紙上那些冰冷的記錄上。指尖拂過“青年”、“心口致命傷”、“凶器未尋獲”、“神情異常平靜”這些字眼。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滯。油燈的火苗在她沉靜的側臉上跳躍,勾勒出深邃的輪廓。沒有悲傷,沒有憤怒,隻有一種曆經萬載滄桑般的沉寂。
然而,就在這死寂的沉靜中,蘇禾的左手,那隻一直垂在身側的手,卻極其自然、仿佛隻是整理衣襟般,輕輕撩開了洗得發白的舊布衫下擺。
一道冰冷的烏光,在昏黃的燈光下一閃而逝!
老支書趙有田渾濁的瞳孔驟然收縮到針尖大小!他看到了!就在蘇禾撩起衣擺的瞬間,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一截尺許長、暗啞無光卻透著刺骨寒意的匕首柄,正穩穩地彆在她腰間那根褪色的布腰帶上!那匕首柄的形製,那內斂到極致的鋒芒感,與他方才在檔案紙上看到的“匕首類短刃”、“凶器未尋獲”幾個字,瞬間重疊!一股寒氣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從他的尾椎骨竄上天靈蓋,凍僵了他的四肢百骸!
是她!真的是她!那匕首……就是凶器!檔案裡那個“身份不明”的青年,就是死在這把匕首之下!而她……她當時就在現場!平靜地看著!甚至……可能就是握著匕首的人?!
巨大的恐懼如同實質的冰水,瞬間將老支書徹底淹沒!他感到心臟像被一隻冰冷的大手死死攥住,幾乎要停止跳動!他想尖叫,喉嚨卻如同被水泥封死,隻能發出“咯咯”的怪響!他想逃跑,雙腿卻如同灌了鉛,釘在原地動彈不得!他隻能眼睜睜看著蘇禾,看著她平靜地看完那張紙,然後,緩緩抬起頭,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再次平靜地看向他。
那眼神,不再僅僅是平靜,更帶上了一種洞穿靈魂的、冰冷的審視。仿佛在無聲地詢問:你知道了?那麼,你打算如何?
寒鋒雖隻驚鴻一現,卻已照破塵封十六載的血色舊夢。檔案紙上冰冷的記錄,與眼前這把貼身隱藏、內斂著致命鋒芒的匕首,形成了無聲卻驚心動魄的互證!老支書所有的僥幸、所有的猶豫,在這一瞥之下,轟然崩塌!他手中緊攥的剩餘幾張檔案紙,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撐,無力地飄落在地。
油燈的火苗猛地跳躍了一下,將蘇禾挺直的身影在牆上投下一個巨大而沉默的陰影,如同淵渟嶽峙的山嶽,沉沉地壓在了老支書那被恐懼徹底碾碎的靈魂之上。
泛黃的檔案紙,如同折翼的枯蝶,無聲地飄落在積滿灰塵的泥地上。老支書趙有田佝僂著身體,背靠著冰冷的土牆,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骨頭,隻剩下劇烈顫抖的軀殼。渾濁的老淚混著鼻涕,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肆意流淌,他卻渾然不覺,隻是用那雙充滿極致恐懼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蘇禾,喉嚨裡發出瀕死般的“嗬嗬”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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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禾沒有看他。她的目光,平靜地掃過地上散落的幾張紙頁。那張記錄著“第三方打鬥痕跡”和“算籌疑為密信工具”的殘破紙片,恰好飄落在她的腳邊。她的視線在上麵停留了一瞬,深潭般的眼底,掠過一絲極其隱晦的漣漪,快得如同錯覺。
然後,她緩緩彎下腰,動作依舊從容不迫,將地上散落的檔案紙,連同自己手中那張,一張張拾起。枯瘦的手指拂去沾染的灰塵,將這幾張承載著血腥過往和冰冷謊言的紙頁,在手中仔細地疊放整齊。
做完這一切,她才重新抬起眼,看向幾乎癱軟在地的老支書。昏黃的油燈光線下,她的麵容依舊沉靜,聲音也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穿透歲月風霜的、沉甸甸的力量:
“趙有田,”她叫他的名字,不再是“老支書”,而是他本來的名字,帶著一種久遠的、屬於蘇家大院長工時代的意味,“這上麵的每一個字,都沾著血,也沾著謊。”
老支書渾身又是一顫,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蘇禾的目光越過他,仿佛穿透了隊部斑駁的土牆,看到了那個遙遠雨夜的血光與混亂:
“那孩子,姓沈,叫沈硯之。不是什麼‘匪諜’,是江南沈家的嫡係子弟,我的表侄。他來靠山屯,是避禍,也是給我送一樣東西。”她的聲音沒有起伏,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往事,“那晚,趙鐵柱帶人衝進蘇家,不是為了清算,是為了搶那樣東西。他們要的是沈家祖傳的‘河洛算籌’和解密的‘天工圖譜’。”
“河洛算籌……天工圖譜……”老支書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茫然和更深的驚懼,這些詞對他而言如同天書,卻本能地感到其中蘊含的巨大危險。
“沈硯之……那孩子,他懂些拳腳,性子也烈。為了保護東西,也為了保護我……他拔了刀。”蘇禾的聲音頓了頓,深潭般的眼底,那被強行壓製的熔岩暗流似乎又湧動了一下,“混亂……刀光……血……他倒下了,心口插著趙鐵柱手下人捅進來的攮子。”她的目光落在老支書臉上,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檔案裡寫的‘匕首類短刃’?那是沈硯之自己的防身匕首,一直在他身上。凶器?是攮子,早就被趙鐵柱的人處理掉了。”
“至於我……”蘇禾的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神情異常平靜’?嗬……趙有田,換成你,看著至親的孩子倒在血泊裡,看著幾十口家人因為莫須有的‘通匪抗法’被亂槍打死、被逼自儘……你還能怎麼‘激動’?是哭天搶地?還是撲上去一起死?”她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淬了冰的刀鋒,“活著,比死更難。平靜?那隻是……心死了。”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錘子,狠狠砸在老支書的心上。他癱軟的身體順著牆壁滑坐到地上,布滿老繭的雙手死死抱住自己的頭,喉嚨裡發出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檔案裡冰冷的記錄,在蘇禾平靜的敘述下,被還原出血肉模糊、充滿肮臟交易和滔天冤屈的真相!蘇家幾十口人,那個姓沈的青年……都是被貪婪和謊言吞噬的祭品!而蘇禾……她不是凶手,她是那場屠殺唯一的幸存者,背負著血海深仇和刺骨寒涼,在泥濘裡活了下來!
“趙鐵柱要的東西,沒找到。”蘇禾的聲音恢複了平靜,卻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重,“沈硯之臨死前,把它……給了我。就藏在我身上。所以他的人,才沒敢當場動我,隻是把我關起來,編造了那份檔案,把一切推給‘通匪抗法’,掩蓋他們的罪行。”她的目光掃過地上那疊整齊的檔案紙,“這上麵的字,就是他們潑在死人身上的臟水,也是勒在活人脖子上的絞索。你藏了它這麼多年,是怕?還是……也信了這上麵的鬼話?”
老支書猛地抬起頭,布滿淚痕的臉上充滿了痛苦和茫然:“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蘇……蘇禾……我當年……我隻是個長工……我聽見動靜……我嚇壞了……後來……後來趙鐵柱成了區上的紅人……他……他說蘇家通匪……他說誰敢亂說就……就全家死絕……我……我怕啊……”他語無倫次,涕淚橫流,佝僂的身體蜷縮成一團,像一個無助的孩子。
“怕?”蘇禾看著他,深潭般的眼底沒有鄙夷,隻有一種看透世情的蒼涼,“這世道,誰不怕?怕是對的。怕,才能活下來。”她緩緩走到桌邊,拿起那盞油燈。昏黃的火苗在她平靜的眼眸中跳躍。
“這東西,”她揚了揚手中那疊整齊的檔案紙,紙頁的邊緣在火光下泛著脆弱的黃,“留著,就是個禍害。趙鐵柱死了,可當年知道這事的人,未必都死絕了。萬一哪天……再被人翻出來,靠山屯,你,我,都活不成。”她的目光落在老支書因恐懼而劇烈起伏的佝僂背上,“還有……屯西頭那個瘋了的女人……她看見了沈硯之的臉,聽見了趙鐵柱的威脅……她是被活活嚇瘋的。她要是哪天再想起點什麼,說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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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再說下去,但意思已不言而喻。
老支書渾身一顫,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更深的恐懼和絕望。王翠花!那個瘋子!她要是真說出什麼……後果不堪設想!
蘇禾不再看他,轉身,端著油燈,走向隊部角落那個用來冬天烤火取暖、此刻卻冰冷沉寂的破舊鐵皮爐子。爐膛裡積著厚厚的陳年灰燼。
她蹲下身,將手中那疊承載著血淚、謊言和致命危險的泛黃檔案紙,一張張,緩緩地、平穩地,湊近了油燈跳躍的火焰。
紙頁的邊緣瞬間卷曲、焦黑,明亮的火苗貪婪地舔舐上來,迅速蔓延!橘紅的火光映照著蘇禾沉靜無波的側臉,也照亮了她深潭般眼底那跳躍的、冰冷的決絕。
“不……不能燒!”老支書下意識地發出一聲嘶啞的驚呼,掙紮著想撲過來阻止。
“燒了乾淨。”蘇禾的聲音平靜地響起,如同最後的判決。她鬆開手,燃燒的紙頁帶著明亮的火焰,飄飄蕩蕩,落入了冰冷的鐵皮爐膛深處。火光猛地一熾,隨即被厚厚的灰燼覆蓋,隻留下幾聲細微的“劈啪”爆裂聲和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在死寂的隊部裡彌漫開來。
火光映照下,蘇禾緩緩站起身。深潭般的目光掃過爐膛裡迅速黯淡下去的最後一點火星,又掃過癱坐在地、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老支書趙有田。
“這事,從今往後,爛在肚子裡。”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如同磐石般的重量,“管好王翠花。管好屯子裡……所有不該有的心思。”
“那孩子,”她頓了頓,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萬水,落在軍營的方向,聲音裡第一次帶上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屬於母親的微弱漣漪,“是無辜的。”
說完,她不再停留。端著那盞光芒似乎都黯淡了幾分的油燈,步履平穩地,走出了生產隊隊部低矮的門洞,身影很快融入了門外無邊無際的濃稠夜色之中。
隊部內,隻剩下癱坐在地、失魂落魄的老支書趙有田,和鐵皮爐膛裡那堆散發著焦糊餘溫的、徹底化為灰燼的往事。血痕無言,在火光燃儘的那一刻,似乎也被這濃重的夜色悄然抹去。唯有空氣中殘留的焦味,和那深入骨髓的寒意,無聲地訴說著剛剛被焚毀的,是怎樣一段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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