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在地鐵口彙聚成細小的溪流，淙淙流入格柵之下。宋雨霏步入站內，溫暖而略帶潮濕的空氣包裹上來，與外界的淒風冷雨隔絕成兩個世界。她並沒有立刻去搭乘列車，隻是站在人流相對稀少的角落，微微仰起頭，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
鼻腔裡似乎還殘留著車內那清冽的雪鬆氣息，混雜著皮革的冷香，以及……電話那端那個名為eena的女聲所帶來的、某種極具侵略性的香水尾調。
“美籍華人，負責法律事務……”她低聲重複了一遍周翊軒那倉促的解釋，唇角勾起一個極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解釋，往往意味著需要被解釋的關係。那通電話裡毫不掩飾的親昵與熟稔，絕非簡單的“工作夥伴”四字可以概括。
十年。足以讓任何人在另一片大陸上，構建起全新的、她全然陌生的人際與情感網絡。她早已不是那個會因為一點風吹草動就心神不寧的小女孩。隻是，那驟然被打斷的、他似乎即將脫口而出的話語，像一枚懸停在半空的音符，餘韻未絕，反而更添煩擾。
她甩甩頭，仿佛這樣就能將那些無謂的思緒甩開。睜開眼，目光恢複清明與堅定。她從不是誰的附庸，過去不是，現在更不是。她的價值與心神，不應耗費在揣測一個早已成為過去式的男人的私人關係上。
列車進站的轟鳴聲由遠及近，帶起一陣風。她隨著人流步入車廂，找到一處角落站定。車廂內燈光通明，映照著玻璃窗上自己清晰的倒影——一個衣著得體、神情冷靜、目光專注的職業女性。她看著那個倒影，心中那點微瀾漸漸平息。
手機震動，是顧時瑾發來的消息，關於下午會議中一個爭議點的補充法理依據，條理清晰，論證嚴謹。她的注意力立刻被完全吸引，指尖在屏幕上飛快敲擊，與他進行著純粹專業的探討。這種智力上的碰撞與共鳴，簡單，直接，令人安心。
而另一邊，周翊軒坐在車內，並未立刻駛離。雨刷器徒勞地刮擦著傾瀉而下的雨水，車窗外的世界模糊一片，如同他此刻的心緒。eena的電話像一根刺，不僅突兀地打斷了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更將一種他試圖忽略的現實，尖銳地推到了他和宋雨霏之間——他們分離的十年，是真切存在、無法輕易跨越的鴻溝。
他煩躁地鬆開領口，車內似乎還隱約殘留著她身上那股極淡的、類似於雨後青草與書卷混合的清雅氣息，與eena那種極具存在感、仿佛要宣告主權般的濃鬱香氛截然不同。他厭惡這種對比，更厭惡自己方才那一瞬間的慌亂與解釋的欲望。
他周翊軒何時需要向人解釋？
可麵對她那雙平靜無波、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他引以為傲的冷靜與掌控力，似乎總是不堪一擊。
他最終發動了車子，駛向半島酒店。一路上，eena那張明豔卻帶著強勢攻擊性的臉龐，與宋雨霏沉靜疏離的側影，在他腦中交替浮現。一個是他商業帝國中不可或缺的得力乾將，聰明、野心勃勃，並且從不掩飾對他的興趣；另一個……是他心底深藏了十年、從未真正放下的白月光，如今卻冷冽如冰，難以靠近。
這場談判進行得並不順利。矽穀來的團隊技術強硬，條款苛刻。eena作為首席法律顧問，展現出極強的專業性和咄咄逼人的風格，與對方針鋒相對，寸土不讓。會議間隙，她端著咖啡走到周翊軒身邊，身體語言自然而親昵。
“剛才抱歉，打擾你了？”她挑眉，語氣裡聽不出多少真正的歉意，反而帶著探究，“電話裡聽起來，你那邊很安靜？不像是在應酬。”
周翊軒接過助理遞來的文件，並未看她，語氣平淡：“私事。”
eena輕笑一聲，紅唇瀲灩：“能在談判前讓你分心的‘私事’，看來不簡單。”她的話像羽毛，輕輕搔刮著，試圖探知他的邊界。
周翊軒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深沉，不帶情緒，卻足以讓eena臉上的笑容微斂，識趣地不再追問。她轉而談起條款細節，語氣恢複專業，但偶爾投向他目光，依舊帶著誌在必得的亮光。
周翊軒處理著公務，心思卻有一角無法完全集中。他想起宋雨霏最後那個疏離客氣的笑容，那句“不耽誤你的正事”。她總是這樣，輕而易舉地就能將他推開，劃清界限。
接下來的幾天，外交部上下為論壇做最後的衝刺，忙碌異常。宋雨霏更是連軸轉，協調會、演練、核對流程、確認外賓細節，常常忙到深夜。周翊軒發來的幾條日常問候信息，她都隻是極簡地回複，有時甚至隔天才回。
他似乎也察覺到了她的刻意冷淡，信息變得少了。隻是偶爾，會在深夜，她揉著酸澀的眼睛走出辦公樓時，看到那輛熟悉的黑色轎車靜靜停在街角的陰影裡。他沒有下車，也沒有鳴笛，隻是在那裡，仿佛無聲的陪伴，又仿佛固執的守候。
她選擇視而不見，徑直走向出租車揚招點或地鐵站。內心並非毫無觸動，隻是那點觸動，很快便被更龐大的疲憊與理智所淹沒。成年人的世界，尤其是她的世界，有太多比風花雪月更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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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壇前夕，一場重要的晚宴在外交部宴會廳舉行，招待先期抵達的重要外賓和主要參會代表。宋雨霏作為核心籌備組成員，需在場內協調照應。她換上了一身珍珠白色的及膝套裝裙，簡潔大方，長發挽起，露出清晰優美的頸部線條，乾練中不失柔美。
宴會上冠蓋雲集，衣香鬢影。她周旋其間，舉止得體，應對自如，流利的外語與恰到好處的幽默，時常引得對方頷首微笑。顧時瑾也在場，他作為國際法專家陪同幾位學術界的泰鬥，偶爾與她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他會舉杯微微示意，笑容溫潤。
周翊軒也來了。作為重要的投資方和商會代表，他自然在受邀之列。他身邊跟著eena。eena今晚穿了一身極為搶眼的正紅色深v長裙，妝容精致，氣場全開，像一朵怒放的、帶著尖刺的紅玫瑰。她挽著周翊軒的手臂，姿態親密，與人交談時，目光銳利，言辭機鋒，毫不掩飾自己作為周翊軒“身邊人”的身份。
周翊軒則是一身經典黑色禮服，氣質冷峻沉穩。他的目光穿過人群，屢次落在宋雨霏身上。看著她自信從容地與人交談，看著她與顧時瑾之間那種不言而喻的默契，他手中的香檳杯，握得緊了些。
eena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了宋雨霏，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與比較，隨即唇角勾起一個意味不明的弧度。她湊近周翊軒，低聲說了句什麼，周翊軒微微蹙眉，並未回應。
宋雨霏自然也看到了他們。那對男女，無論從外形還是氣場上看，都極為登對，是那種站在權力與財富頂端、習慣被人仰望的璧人。她心中平靜無波，甚至還能分出心思想：eena小姐的口紅色號很正，很配她這身裙子。
然而，就在宴會進行到中途，宋雨霏正與一位歐洲文化參讚交談時，一位服務生步履匆忙，端著的托盤不慎傾斜，盤中盛滿紅酒的酒杯猛地晃倒，深紅的酒液眼看就要潑濺到那位參讚夫人淺色的禮服上！
電光火石之間，站在附近的宋雨霏幾乎是本能地側身上前一步，巧妙地用自己手臂外側擋了一下。冰涼的液體大半潑灑在她的衣袖和前襟上，迅速暈開一大片刺目的酒漬。參讚夫人驚魂未定，卻毫發無傷。ydear!isosorry!”服務生嚇得臉色煞白，連聲道歉。
“沒關係，意外而已。”宋雨霏迅速穩住心神，先是溫言用英語安撫了受驚的參讚夫人，確保對方無礙，然後才低頭查看自己的狼狽。珍珠白的麵料被紅酒浸透，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十分不堪。
周圍的視線瞬間聚焦過來，帶著驚訝、同情或看熱鬨的意味。這種場合，儀表失儀並非小事。
“雨霏！”顧時瑾第一時間快步走來，脫下自己的西裝外套想披在她身上。
“沒事，時瑾，我去處理一下就好。”宋雨霏保持著鎮定，對他搖搖頭，示意他不必擔心。
就在這時，另一道身影更快地越過人群，直接停在了她麵前。是周翊軒。他甚至沒看身旁的eena瞬間難看的臉色，毫不猶豫地解開了自己禮服的扣子，脫下那件做工精良、價值不菲的外套，直接、近乎強勢地披在了宋雨霏的肩上。
帶著他體溫的、乾淨清爽的雪鬆氣息瞬間將她包裹，隔絕了那些探究的目光，也蓋住了那一片狼藉的酒漬。
“我陪你去處理。”他聲音低沉，不容置疑，目光緊緊鎖著她，裡麵翻湧著清晰可見的關切與一絲……怒意？不知是針對這場意外，還是針對其他。
eena站在原地，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目光冷了下來，看著周翊軒那幾乎是護犢般的姿態，看著他那件輕易就披在了另一個女人身上的外套，紅唇緊抿。
顧時瑾伸出的手還停留在半空，他看著周翊軒的動作，又看看宋雨霏肩上那件過於寬大的、屬於另一個男人的外套，溫潤的目光微微黯淡，最終緩緩收回了手，保持了沉默。
宋雨霏有一瞬間的怔忪。肩頭傳來的重量和溫度是如此真實，與他此刻眼中毫不掩飾的情緒一樣，具有強大的衝擊力。她可以推開顧時瑾的好意，卻在這一刻，麵對周翊軒近乎本能的、帶著強烈保護欲的動作，一時失了言語。
周圍安靜得可怕，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微妙的三角或者說四角？）場麵上。
“不用麻煩周總，”她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試圖保持距離，聲音卻比平時微弱了一絲，“我自己可以……”
“彆動。”周翊軒打斷她，他的手甚至極輕地按了一下她未沾酒液的另一邊肩膀，力道不大，卻帶著一種罕見的、不容抗拒的強勢。他轉而用流利的英語對那位驚魂未定的參讚夫婦致歉，並表示會妥善處理，態度從容不迫，瞬間將一場意外轉化為了外交禮儀上的一個小插曲。
說完，他不再給任何人反應的時間，虛扶著宋雨霏的肩，護著她，穿過寂靜的人群，向著休息室的方向走去。將eena冰冷的視線、顧時瑾複雜的目光、以及所有竊竊私語，都拋在了身後。
宴會廳璀璨的光線被甩在身後，走廊的光線相對昏暗。他的手掌隔著薄薄的衣料，溫度灼人。宋雨霏能感覺到自己心臟在胸腔裡不受控製地加速跳動，肩頭他的外套沉重得像一副溫暖的鐐銬。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周翊軒。褪去了商人的算計和久彆重逢的試探，隻剩下一種近乎原始的、不容置疑的守護與……占有欲。
這場突如其來的意外，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劈開了所有刻意維持的平靜與疏離。某些被深深壓抑的東西，似乎正掙紮著，破土而出。
而他們身後，宴會廳內，燈光依舊琉璃般璀璨，卻仿佛映照出無數道悄然裂開的縫隙。eena端起了酒杯，一飲而儘，眼中寒光閃爍。顧時瑾默默拾起自己那件未能送出的外套，悄然退回了人群之中。
棋局，似乎從這一刻起，才真正進入了中盤搏殺的階段。無聲，卻驚心動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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