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的餘燼如同暗紅色的眼睛，在漸濃的夜色中閃爍。眾人雖已起身準備回返宿舍，但老把式最後那番關於敬畏的話，卻沉甸甸地壓在心頭，讓腳步都顯得比往日慎重了幾分。
沈念秋收拾著大家留下的茶缸，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片此刻已完全融入墨色、隻能看到龐大輪廓的山林。它靜默地矗立著，仿佛亙古如此，蘊藏著無窮的秘密和力量。老把式的故事驅散了年輕人心中因連日豐收而升起的一絲輕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複雜的情感——既有對自然饋贈的感激，也有對未知危險的清醒認知，還有一種被悄然點燃的、想要更深入了解這片土地的渴望。
秦建國沒有立刻離開。他蹲下身，學著老把式之前的樣子，用一根長長的木棍輕輕撥弄著灰燼，讓底層的火星暴露出來，短暫地煥發出一點活力。“老把式，”他抬起頭，聲音比剛才更沉穩了些，“您剛才說的‘敬它，懂它’，除了不打絕戶獵，不驚擾懷崽母獸，避開水源處理獵物內臟這些，還有啥是咱們這些小輩特彆該注意的？我總覺得，懂得還不夠。”
老把式對於秦建國的停留和提問似乎並不意外。他慢條斯理地將煙袋鍋在鞋底上磕乾淨，重新塞回煙荷包裡，渾濁卻銳利的眼睛看向這個肯動腦筋的後生。“問得好。”他點了點頭，“規矩很多，有些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有些是用血換來的教訓。除了那些明麵上的，有幾樣‘感覺’上的東西，你們得慢慢練。”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如何將那些隻可意會的經驗轉化成年輕人能理解的話。“一是得學會‘聽風’。林子的風聲不一樣，有時是提醒你變天了，有時……是告訴你有什麼東西在活動。不是聽響動，是聽那種‘勁頭’。”“二是得學會‘看靜’。不是看哪動，是看哪兒‘不該靜卻靜了’。鳥突然不叫了，蟲子突然不鳴了，那一片地方準定有事，多半是有大家夥過去了，或是有什麼讓它們害怕的東西在那兒。這時候就彆傻乎乎往前湊，得停下來，琢磨琢磨。”“三是得信自己的‘膈應’勁不舒服、不對勁的感覺）。有時候，明明眼前啥也沒有，路也對，天氣也好，可你就是覺得心裡頭發毛，脊梁骨發涼，哪哪都不對勁。彆硬扛，彆覺得是自個兒膽小，立馬退回來！十有八九，那地方就是不對勁，可能是你沒察覺的危險，也可能是……彆的什麼。老山林裡，信啥都不如信自己身上這根寒毛。它乍起來了，就趕緊走！”
秦建國聽得極其認真，把這些話一字一句地刻進腦子裡。他知道，這些無法量化、無法寫在書本上的經驗，往往才是最寶貴的保命符。
就在這時，山林深處，極其遙遠的地方，忽然傳來一聲悠長而淒厲的嚎叫。那聲音穿透厚重的夜幕，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野性和蒼涼，讓人的心猛地一緊。
幾個還沒走遠的女知青嚇得頓住了腳步，驚慌地互相靠攏。連一些男知青也下意識地回頭，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雖然那裡除了漆黑什麼也看不見。
老把式側耳聽了聽，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是淡淡道：“是狼嚎。聽這聲氣，離得還遠，是在山那頭呢。可能是在呼喚同伴，也可能是在劃地盤。”
他看向臉上變色的年輕人：“瞧見沒？這就是山林的另一麵。它不會因為你們怕，就不出聲。也不會因為你們在，就改了它的規矩。”他站起身，捶了捶後腰：“都回去睡吧。把門閂好。記住了今晚的故事，也記住了這聲狼嚎。它們都是這山的一部分。懂得了怕，才能更懂得怎麼跟它相處。敬畏不是縮手縮腳，是心裡有杆秤，知道啥能做，啥不能做，啥時候該進，啥時候該退。”
這一夜，知青點的許多人都睡得不太安穩。黑暗中，似乎總有若有若無的狼嚎在耳邊回蕩，老把式那些關於鬼打牆、黑瞎子、刁狼的故事也在腦海裡翻騰。但與此同時，一種更為堅定的東西也在悄悄滋生——那就是真正意識到，他們所要麵對和學習的，是怎樣一個博大、深沉而又充滿挑戰的世界。
第二天清晨，陽光再次灑向山林和田野。人們照常出工，照常勞作，但細微的變化已然發生。有人會更仔細地觀察地上的痕跡，有人會更留意風向和鳥獸的聲音，有人在砍柴時會下意識地想想老把式說的“取多少，留多少”。
秦建國和沈念秋對視時，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種新的決心。他們知道，腳下的路還很長，這片黑土地和它懷抱著的莽莽森林，還有無數的奧秘等待他們去探尋，而他們所需懷有的，永遠是那份老把式口中所傳下來的——智慧、勇氣，與必要的敬畏。
這片山林，就這樣用它特有的方式，沉默地塑造著一代又一代靠近它、依賴它、也最終要學會理解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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