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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完，竟真的從自己濕漉漉的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個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的小包，打開，裡麵是幾塊壓碎了的、但明顯是城市裡才有的、帶著花紋的精致餅乾。
棚子裡再次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著蘇夢和她手裡那幾塊碎餅乾。
蘇夢拿起一塊碎餅乾，放進嘴裡，慢慢地、艱難地咀嚼著，仿佛在吞咽某種難以言說的情緒。然後，她轉向有些發愣的春杏娘，努力擠出一個微笑，雖然那笑容看起來有些勉強：“大娘，謝謝您。您的煎餅……能給我一塊嗎？我……我想嘗嘗。”
春杏娘愣了一下，隨即臉上笑開了花，連忙把手裡那塊最大的煎餅塞到蘇夢手裡：“哎，好孩子，給你，快吃，還熱乎著呢！”
蘇夢接過那粗糙的煎餅，低下頭，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慢慢地咀嚼起來。沒有人知道那口粗糧對她而言意味著什麼，但她的動作，無疑是一種無聲的宣告和和解。
周偉被蘇夢這突如其來的反擊和後續的行動弄得啞口無言。他張了張嘴，看著蘇夢平靜卻堅定的側臉，再看看周圍社員們看向他的那種不讚同甚至帶著譴責的目光，一股前所未有的孤立感湧上心頭。他發現，自己那點挑撥和怨氣，在蘇夢這種直接的、甚至帶著點“自損”意味的反擊麵前，顯得如此蒼白和卑劣。就連李衛東和孫小海，也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不敢再看他。
秦建國這時才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出門在外，尤其是在農村，條件艱苦，大家要互相體諒，互相幫助。社員鄉親們拿出自己舍不得吃的東西給我們，這是一份情義，千金難買。嫌棄與否，不在東西，而在人心。”他目光掃過周偉三人，“惡意揣測同誌，挑撥是非，這同樣不符合我們靠山屯的規矩，也是思想上的問題。周偉，李衛東，孫小海，回去後，就今天的事情，每人寫一份檢查，深刻反省自己的言行。”
他沒有提那封退回信，但周偉分明感覺到，內衣口袋裡的那幾張紙，仿佛又變得滾燙起來。他頹然地低下頭，悶聲應了一句：“……是。”
雨漸漸小了，變成了淅淅瀝瀝的雨絲。天邊露出一線微光。
秦建國招呼大家：“雨小了，抓緊時間回屯裡！換身乾衣服，喝碗薑湯，彆著涼了！”
人們陸續走出瓜棚，踏著泥濘返程。經過這場突如其來的風雨和瓜棚裡的小風波，每個人的心裡都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蘇夢依舊獨自走在後麵，但春杏和另一個姑娘主動湊過去，跟她說著什麼，蘇夢雖然沒有太多笑容，卻也偶爾點頭回應。周偉三人則垂頭喪氣地跟在隊伍末尾，與整個集體顯得格格不入。
秦建國和沈念秋走在最後。
沈念秋看著前方那群年輕的背影，輕聲道：“蘇夢這個孩子，內心其實很倔強，也很敏感。今天她能做到這一步，不容易。”
秦建國推了推眼鏡，嗯了一聲：“矛盾暴露出來是好事。周偉需要的是認清現實，擺正位置。而蘇夢……她需要的是打開心扉，真正地融入。這都需要時間和契機。”
他看著遠處在雨後清新空氣中若隱若現的靠山屯，繼續說道：“春耕隻是開始，後麵的夏鋤、秋收，一關接著一關。對這些城裡娃娃的考驗，也還長著呢。不過，經了風雨，見了世麵，總能慢慢成長起來。”
沈念秋點點頭，目光落在路邊一株在雨後頑強挺立、綻放出新綠嫩芽的野草上，若有所思。
回到知青點，換下濕衣服，喝了沈念秋和林靜熬好的、熱辣辣的薑湯，身體才漸漸回暖。但瓜棚裡發生的那一幕，卻像一顆石子，在不少人心中激起了漣漪。
周偉把自己摔在炕上，望著黢黑的房梁，內心充滿了挫敗感。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在這個遠離城市的山村裡，他曾經依仗的、自以為是的那些東西，是如此不堪一擊。秦建國的強硬手段，社員們樸素的價值觀，甚至像蘇夢那樣一個孤僻女生的反擊，都能讓他陷入如此狼狽的境地。那封退回信，像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而今天發生的事情，則讓他明白，即使沒有那封信，如果他不能融入這個集體，不能遵守這裡的規則，他同樣會寸步難行，被所有人孤立。這種認知，比單純的恐懼更讓他感到無力。
而蘇夢，坐在女知青宿舍的炕沿上，手裡還捏著那塊沒吃完的煎餅。粗糙的口感仿佛還停留在舌尖，帶著一股她並不熟悉的、原始的糧食香味。她想起春杏娘那瞬間尷尬又瞬間綻放的笑容，想起周偉那惡意的揣測，想起自己鼓起勇氣的反擊……她並不喜歡這種衝突，也不喜歡成為關注的焦點。但她更不喜歡被人誤解，尤其是被周偉那樣的人，貼上“嫌棄農村”的標簽。她隻是……隻是習慣了保持距離，習慣了用冷漠來保護自己那點可憐的自尊和與過往世界的聯係。今天這一步，對她而言，邁得何其艱難。但奇怪的是，當她說出那些話，當她把那塊煎餅放進嘴裡之後，內心某種緊繃的東西，似乎鬆動了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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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誌軍和王振華則在討論著今天的農活，感慨著農業生產的辛苦和看天吃飯的不易。他們對周偉的行為感到不齒，也對蘇夢最後的舉動心生佩服。
“沒想到蘇夢同誌平時不說話，關鍵時刻還挺有勇氣的。”王振華說道。
張誌軍點點頭：“是啊，比周偉那種隻會背後說風涼話的強多了。咱們以後也多幫幫她，一個女同誌，不容易。”
接下來的日子，雨後天晴，播種工作繼續緊張地進行。周偉果然老實了很多，寫檢查也沒敢敷衍，雖然字裡行間還能看出不情願，但總算承認了錯誤。他腳踝的扭傷不重，休息了兩天就又下地了，乾活時更加沉默，但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明顯的抵觸。
秦建國和沈念秋商議後，覺得不能隻靠壓力和懲罰，也得給這些年輕人一些希望和盼頭。一天晚上，趁著大家都在知青點院子裡乘涼，秦建國宣布了一個消息：
“春耕播種馬上就要結束了。接下來是田間管理，主要是間苗、除草、防蟲。這段時間，相對沒那麼緊張。我和沈大夫，還有老支書商量了一下，打算在屯裡辦一個掃盲夜校和農業技術學習班。”
這個消息讓知青們都有些意外和好奇。
“掃盲班，主要是針對屯裡一些不識字或者識字不多的社員，由我們知青負責教學。”秦建國看向張誌軍、王振華，“誌軍，振華，你倆文化基礎好，責任心強，這個任務主要交給你們。林靜也可以幫忙，教教簡單的字和算術。”
張誌軍和王振華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興奮。這不僅是信任，更是一種價值的體現。他們立刻挺直了腰板：“保證完成任務！”
林靜也輕輕點了點頭，眼神裡有一絲躍躍欲試。
“農業技術學習班，”秦建國繼續說道，“麵向所有有興趣的社員和知青，由我主要來講，內容主要是科學種田的知識，比如選種、施肥、病蟲害防治，還有……比如如何使用和維護簡單的農業機械。”
說到“農業機械”時，他特意停頓了一下，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周偉。周偉原本低著的頭微微抬起了一點。
“咱們屯裡，有一台老式的、需要修理的柴油機，還有幾架廢棄的噴霧器。如果有人感興趣，可以在農閒時跟著我一起研究，看看能不能把它們修好，哪怕隻是弄懂原理，對以後也有好處。”
周偉的眼睛裡，瞬間閃過了一抹極亮的光。機械！這是他從小就好擺弄的東西！在城裡時，他就喜歡拆裝收音機、鐘表什麼的。來到農村後，麵對原始的農具和繁重的體力勞動，他隻覺得格格不入，從未想過在這裡還能接觸到“機械”，哪怕隻是老舊的、需要修理的。
他的心，第一次不受控製地、主動地對靠山屯的某件事物產生了強烈的興趣。那是一種近乎本能的吸引力，暫時壓過了所有的委屈、不滿和壓抑。
他幾乎要立刻舉手報名，但長久以來的彆扭和之前發生的種種，讓他硬生生忍住了，隻是耳朵卻不自覺地豎了起來，仔細聽著秦建國說的每一個字。
秦建國將他的反應儘收眼底，心中微微一動。他知道，對於周偉這種性格叛逆但腦子不笨、對特定事物有好奇心的青年，單純的勞動改造效果有限，必須找到能激發他內在動力的突破口。看來，這台廢棄的柴油機，或許是一個契機。
“具體報名和學習安排，過幾天再通知。”秦建國結束了講話，“大家這段時間都辛苦了，春耕結束後，屯裡會組織一次集體活動，放鬆一下。”
這個消息讓氣氛更加活躍了一些。就連周偉，也下意識地開始琢磨，那台柴油機會是什麼型號，哪裡壞了，自己有沒有可能把它修好……
夜色漸深，靠山屯沉入寧靜。知青點的燈光依次熄滅。
周偉躺在炕上，翻來覆去，腦海裡不再是抱怨和恐懼，而是那台想象中的柴油機。他第一次覺得，在這個偏僻的山村裡，似乎也並非全然是令人絕望的枯燥和勞累。也許，也許這裡也隱藏著一點他能夠抓住的、屬於他自己的東西。
而隔壁女知青宿舍，蘇夢枕著雙臂，望著窗外的月光，久久沒有入睡。今天，她邁出了打破堅殼的第一步。未來會怎樣？她不知道。但那塊粗糙的煎餅滋味，和春杏娘那樸實的笑容，卻像一顆小小的種子，悄然落入了她冰封的心田，等待著或許有一天，能破土發芽。
春天的靠山屯，萬物生長，也包括這些年輕而複雜的生命。他們的故事，才剛剛翻開新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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