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爵巡視帶來的無形波瀾，在維修所這個務實到近乎冷酷的環境裡，很快便沉澱下去。錘柄並沒有因為子爵的隨口一問就立刻對萊恩另眼相看，他的咆哮依舊準時響起，工作要求依舊苛刻到不近人情。但某些變化，確實在潛移默化中發生著。
最大的變化體現在任務分配上。
那堆仿佛永遠也拆不完的、散發著血汙惡臭的破損皮甲，依舊堆在萊恩的角落，但不再是唯一的工作。錘柄開始時不時地扔給他一些“新玩意兒”。
第一次，是一個磨損嚴重的皮質劍帶，上麵的金屬扣環隻是有些鬆動，並未損壞，真正的問題是連接處的縫線大麵積斷裂，需要重新縫紉加固。這活兒不算技術含量多高，但需要耐心和細致，比純粹拆卸要“乾淨”那麼一點。
錘柄把劍帶扔到他麵前時，什麼都沒說，隻是用那隻獨眼瞥了他一眼。
萊恩愣了一下，隨即心中湧起一陣微小的激動。他放下手中的撬棍，拿起那根粗大的縫皮針和結實的亞麻線，開始一針一線地縫合。他的手很穩，這是長期處理精細皮革練就的，針腳細密均勻。完成之後，他甚至仔細檢查了每一個扣環的牢固度，確保萬無一失。
錘柄過來拿起劍帶，粗硬的手指摩挲了一下縫線處，又檢查了扣環，依舊什麼都沒說，隻是鼻子裡又發出了一聲幾乎聽不見的輕哼，便將劍帶扔進了合格品筐裡。
過了幾天，錘柄又丟給他幾麵破損不算太嚴重的圓盾。不是讓他拆，而是讓他負責清理盾麵上的汙垢和乾涸的血跡，檢查木質盾身是否有裂紋，金屬包邊是否有鬆動，最後給木質部分上一層防護油。
這活兒依舊基礎，卻需要更全麵的檢查意識和一點點對材料的認知。萊恩乾得一絲不苟，他甚至憑借那日益敏銳的感知，發現了一麵盾牌木質內裡一道極其隱蔽的裂紋，彙報之後，那麵盾牌被送去進行了特殊加固處理。
錘柄知道後，隻是淡淡地對負責檢查的老工匠說了句：“眼睛還算好使。”
漸漸地，萊恩工作台上的內容不再僅僅是待分解的破爛。開始出現需要修複的皮水囊、磨刀皮帶、甚至是一些鞍具的零部件。雖然依舊是維修所裡最基礎、最繁瑣的那一類工作，但比起日複一日地與血腥和鏽蝕為伍，已然是天壤之彆。
萊恩心裡清楚，這或許是子爵那句話起的作用，或許是那次微不足道的【微光】符文成功帶來了些許認可，又或許僅僅是錘柄覺得他“手腳麻利，眼裡有活”，值得稍微多用一點在更有價值的地方。
無論原因如何，他都全力以赴。每一個新任務，他都視為一次寶貴的學習和證明自己的機會。他不僅完成要求，還會思考如何做得更好、更耐用。他會觀察其他工匠處理類似問題的手法，默默記在心裡。
芬恩對此表示羨慕：“行啊，豆芽菜，終於不用整天聞那死人味兒了！啥時候也跟老爹說說，給我換個活兒？”
格隆則隻是悶頭乾著自己的活，偶爾看萊恩一眼，眼神複雜，不知道在想什麼。
萊恩沒有得意忘形。他深知，這些工作依舊處於維修所價值鏈的最底層。真正的核心技術——符文維護、武器鍛造、魔法物品修複——仍然遙不可及。但他並不氣餒，反而乾勁十足。他知道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這天下午，錘柄巡視到他這裡，目光掃過工作台上幾件剛剛處理好的、擦拭得乾乾淨淨並上好油的皮製護腕，又看了看旁邊筐子裡分類整齊、等待移交的金屬件，最後落在一件剛剛縫補好的騎兵箭袋上。
他拿起箭袋，檢查了一下縫合處和卡扣，突然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卻少了些咆哮的味道：“認得清‘灰錫’和‘白鑞’嗎？”
萊恩正在給一把匕首鞘做最後的拋光，聞言立刻停下手中的活，站起身恭敬回答：“回主管，灰錫偏軟，易變形，多用於不重要部件的澆鑄；白鑞更硬，耐腐蝕，常用於製作餐具和些小物件。兩者顏色相近，但敲擊聲音不同，灰錫聲悶，白鑞聲脆。”
這是他從小在皮匠鋪，看老鮑姆和雜貨商、獵戶打交道時零星聽來的，後來在柯爾特給他的那本《常見藥材與礦物圖錄》後半部分也看到過相關記載。
錘柄的獨眼中閃過一絲極細微的訝異，似乎沒想到這個從窮鄉僻壤來的小子還能知道這些。他哼了一聲，算是認可了這個答案。
“那邊那筐零件，”他用下巴指了指工棚另一個角落堆著的一小筐各種金屬小件，“裡麵混了些灰錫廢料，挑出來，扔熔爐回收筐裡去。剩下的白鑞件，按大小和用途粗略分分類。明天之前乾完。”
說完，他不再看萊恩，背著手走開了。
這依舊算不上多高級的任務，甚至可以說是另一種形式的“分揀垃圾”。但其中蘊含的意義卻不同——這需要基礎的材料辨識能力，並且分類後的零件是有可能被再次利用的，這意味著他觸碰到的，開始是“資源”而不僅僅是“廢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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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挑灰錫啊？”芬恩又湊了過來，一臉同情，“那玩意兒最煩人了，眼睛看花了都分不清，還得一個個敲來聽響兒，累死個人。老爹這是考驗你呢吧？”
萊恩沒說話，隻是走到那筐零件前。裡麵大多是各種斷裂的扣環、變形的鉚釘、磨損的接口等小東西，大多蒙著油汙和灰塵，灰撲撲一片。
他沒有抱怨，而是立刻動手。他先打來一盆清水，將零件分批清洗，去除大部分油汙，便於觀察顏色和光澤。然後，他拿起一個小鐵錘和一根鐵砧棒，開始一個個地輕輕敲擊。
叮…叮…鐺…叮…
清脆或沉悶的響聲不斷響起。他全神貫注，側耳傾聽，根據聲音和清洗後細微的顏色、質感差異，快速地進行分揀。這項工作極其枯燥，確實如芬恩所說，很容易讓人眼花繚亂，心煩氣躁。
但萊恩卻沉浸其中。他發現，當集中精神去分辨那細微的聲響差異時，竟然和他進行意念聚焦、分辨體內能量流的感覺有某種奇妙的相似之處，都需要極致的專注和敏銳的感知。他甚至嘗試著，在敲擊的瞬間，將一絲微弱的感知力延伸出去，去感受金屬內部那極其微弱的能量振動差異——灰錫的能量反饋更加鬆散無力，而白鑞則相對凝實一些。
這種方法是否有效他說不準，但卻讓這枯燥的工作變得不那麼難以忍受。
時間一點點過去，他的效率越來越高，分揀的速度逐漸加快。眼神專注，手臂穩定地起落，清脆和沉悶的敲擊聲形成了一種獨特的節奏。
當錘柄再次背著手踱步過來時，看到的是萊恩幾乎快要完成分類的景象。兩個小筐裡分彆裝著挑出來的灰錫廢料和初步分類好的白鑞件，旁邊還有一小堆無法確定的待複查品。
錘柄沒有說話，隻是走上前，隨手從幾個分類好的筐子裡拿起幾件零件，仔細看了看，又用手指撚了撚，甚至也拿起小錘敲了一兩個。
萊恩有些緊張地站在一旁。
片刻後，錘柄放下零件，目光再次落在萊恩身上，停留的時間比以往稍長了那麼一兩秒。
“速度還行，眼沒瞎。”他最終給出了評價，依舊是那種硬邦邦的語氣，“下次這種小活，不用洗那麼乾淨，浪費時間。大概分得出就行，最終回爐前還會再篩檢。”
“是，主管。”萊恩低頭應道，心裡卻微微鬆了口氣。沒有批評，甚至隱含著一絲對他過於仔細的…姑且算是認可？
錘柄轉身欲走，卻又像是想起什麼，停住腳步，頭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話：
“明天開始，每天抽空去幫格隆打理保養‘基礎維護台’的工具。他那邊缺個打下手的。”
萊恩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難以置信的光芒！
基礎維護台！那是處理最基礎、最大量的【堅固】、【鋒銳】符文維護的工作區！雖然隻是去幫忙打理保養工具，離真正動手維護符文還差得遠，但這意味著，他終於能夠踏足那個他向往已久的核心區域邊緣了！哪怕隻是擦拭銘文筆、清洗調和皿、整理能量粉末！
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質的飛躍！
“是！主管！我一定做好！”萊恩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有些發顫。
錘柄沒有回應，隻是背對著他，揮了揮那隻僅存的、粗壯有力的右手，示意他知道了，然後邁著沉重的步子離開了。
萊恩站在原地，心臟因為興奮而劇烈跳動著。他看著自己那雙依舊沾著油汙和金屬碎屑的手，又看向工棚另一端那個被特殊燈光照亮、總是有幾位神情專注的工匠忙碌著的區域。
新的任務，通往更深奧世界的大門，終於向他裂開了一道縫隙。
而他知道，這一切，都源於他日複一日的沉默堅持，源於那一次次失敗後又爬起的意念練習，源於那微弱卻真實的“微光初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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