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同意一起去吊唁羅遵殿,這讓胡林翼喜出望外。這說明,經過這段時間的休閒放鬆,左宗棠已經逐漸走出了“樊燮京控案”的陰影。
胡林翼給曾國藩寫了回信,約定前往吊唁的時間。到了那天,他和左宗棠雙雙騎馬,在幾名親兵的護送下,一路來到了宿鬆小圩村羅家老屋。曾國藩駐地更近,到達的時間也稍早,等了他們約莫半個時辰。
見到胡、左二人聯袂而至,他迎上前去,三人目光交彙,無需多言,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沉重與痛惜。
“滌生兄,季高兄,路上辛苦。”胡林翼拱手低聲道。
“潤芝,季高。”曾國藩微微頷首,聲音低沉,“進去吧。”
三人顧不上寒暄,徑直來到靈堂,靈堂內布置得極為簡單,隻有幾縷青煙嫋嫋升騰,仿佛在訴說著逝者的不甘。
沒有寒暄,沒有客套。三人麵色凝重,在羅家親眷悲戚的指引下,徑直走向靈堂。靈堂設在老屋的正廳,布置得異常簡樸,甚至有些寒酸。沒有繁複的挽幛,沒有奢華的祭品,隻有幾縷青煙從粗陋的香爐中嫋嫋升起,盤旋在肅穆的空氣裡,仿佛無聲地訴說著逝者的清貧、不甘與未酬的壯誌。
幾支素燭在微風中搖曳,映照著靈位上的墨字——“皇清誥授光祿大夫、兵部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禦史、浙江巡撫羅公諱遵殿之靈位”。
肅穆的氣氛壓得人喘不過氣。曾國藩率先走上前,在靈位前站定。他雙手抱拳,對著羅遵殿的牌位,深深地鞠躬下去,腰彎得很低,幾乎成直角。當他緩緩直起身時,眼中已蓄滿了渾濁的淚水,聲音帶著難以抑製的哽咽:
“羅公,您高風亮節,為國儘忠,死守杭城,氣貫長虹。此等擔當與氣節,我輩銘記於心,永世不忘。願公在天之靈安息。我曾國藩在此立誓,必不負公之期望,戮力剿賊,以慰英魂。”
每一個字,都像從他心底最深處擠出,沉甸甸地砸在寂靜的靈堂裡。
曾國藩話音未落,胡林翼已快步上前。他沒有鞠躬,而是直接單膝跪倒在靈位前的蒲團上,伸出微微顫抖的手,輕輕撫摸著冰冷的靈位邊緣,仿佛在觸碰一位老友的肩膀。他的聲音低沉而顫抖,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愧疚與自責:
“羅公,是我胡林翼對不住您啊。身為湖北巡撫,毗鄰浙江,竟未能及時發兵援救,坐視孤城淪陷。此乃林翼之過,百死莫贖。公之死,重於泰山。林翼在此立誓,往後餘生,定以公為鏡鑒,鞠躬儘瘁,死而後已,為這破碎山河,流儘最後一滴血。”
他的頭深深埋下,肩膀微微聳動。作為相鄰省份的巡撫,未能有效支援,這份愧疚感噬咬著他的內心。
左宗棠站在稍後,一直緊抿著嘴唇,下頜線條繃得緊緊的。此刻,他大步上前,沒有絲毫猶豫,在靈位前“咚、咚、咚”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額角幾乎觸及冰冷的地麵。
“羅公,以死殉國,是朝廷之失,是東南之殤。我左宗棠,一介布衣,今日在此對天立誓:定當繼承公之遺誌,為這黎民百姓,為這江山社稷,必當儘心竭力,九死無悔。公之英靈,請鑒此心。”
三人依次祭奠完畢,並未立刻離開。他們佇立在靈堂內,久久沉默。搖曳的燭光在他們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空氣中彌漫著香燭的氣息和深沉的哀思。追憶的片段無聲地流淌:羅遵殿在湖南時的勤勉,在湖北時的清廉,在浙江任上臨危受命的擔當,以及最終城破時那封字字泣血的遺折……他的離去,不僅是失去了一位能吏乾臣,更是在這亂世危局中,抽走了一根支撐人心的精神砥柱。那份敬重與痛惜,在靜默中愈發深沉凝重。
良久,三人默默退出靈堂,走到老屋外略顯荒涼的院子裡。早春的風帶著寒意吹過。
“潤芝,季高!”曾國藩一改靈堂內的沉痛,臉上擠出真摯而熱切的笑容,快步上前,一左一右緊緊抓住了胡林翼和左宗棠的手,仿佛生怕他們跑了似的,“好久不見,我可想念得緊啦。今日總算把你們盼來了。”
胡林翼仔細打量著曾國藩,眉頭微蹙:“滌生,軍務繁劇,你又清減了許多。”
曾國藩擺擺手,歎了口氣:“唉,眼下局勢,如履薄冰,何談胖瘦?潤芝,季高,二位若是得暇,愚弟鬥膽懇請移步至宿鬆桑落洲我軍大營盤桓幾日。尚有許多軍國大事,亟待向二位兄長請教。過幾日,雪琴彭玉麟)、沅甫曾國荃)、厚庵楊嶽斌)、笏庭李元度)他們幾個也要過來聚一聚。”
胡林翼是何等精明之人。他深知曾國藩身為統帥,軍務如山,日理萬機。此番特意邀約自己和左宗棠遠道而來給羅遵殿吊唁,固然是出於對逝者的情誼,但這“順道”的邀請背後,必有更深圖謀。此刻,曾國藩終於說出了真正的目的。果然,他是要借眾將齊聚吊唁之機,在宿鬆召開一次決定湘軍未來命運的高級軍事會議,對下一步的戰略行動進行全方位的謀劃與部署。
胡林翼心下了然,麵上不動聲色,略作沉吟道:“滌生兄相召,本應立至。隻是弟處尚有數件緊急公務纏身,亟待處理,恐怕需耽擱幾日方能赴營。”
曾國藩理解地點點頭:“無妨,潤芝先處理公務要緊。”他隨即轉向左宗棠,語氣更為熱絡:“季高兄,那你呢?左右無事,不如這就隨我先回大營?你我多年未見,正該好好敘敘舊,痛飲幾杯。哈哈!”
左宗棠性情爽快,當即應道:“好!我閒雲野鶴一個,無牽無掛,哪裡都能去得!”他心中也積壓了許多對時局的看法,渴望與曾國藩傾談。
三人就此約定:左宗棠即刻隨曾國藩前往桑落洲大營;胡林翼處理完緊急公務後,數日內必到。
他們在小圩村羅家老屋的殘垣斷壁前拱手作彆。
曾國藩和左宗棠並肩而立,目送胡林翼帶著幾名親兵翻身上馬。馬蹄踏起塵土,一行人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皖西南初春迷蒙的煙靄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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