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在同治元年1862年)的寒冬裡,失去了往日的浩蕩,化作一片鉛灰色的、翻滾著冰淩與死亡氣息的險境。朔風如刀,割裂著江麵上稀薄的晨霧,也割裂著每一張望向對岸的太平軍士兵的臉。
浦口岸邊,殘破的蘆葦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章王林紹璋佇立在一處高坡,鐵甲外裹著單薄的舊棉袍,呼出的白氣瞬間凝結成霜。他身後,是數萬前鋒將士,衣衫襤褸,麵有菜色,雨花台慘敗的陰影尚未散去,但眼中卻燃燒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然。他們的目光,都聚焦在江麵上那幾艘被炮火熏得焦黑、勉強修補好的木船和更多臨時紮就的木筏、門板上。
“弟兄們!”林紹璋的聲音在寒風中有些嘶啞,卻異常清晰,“天京被圍,天王被困!忠王殿下以戴罪之身,行‘進北攻南’奇策!今日,我部為先鋒,強渡大江,為大軍撕開一條血路!目標——對岸江浦、浦口!湘妖水師就在江上,此去九死一生!怕不怕?!”
“不怕!殺妖!解圍!”數萬人低沉的吼聲彙成一股壓抑的怒濤,在寒冷的江岸邊回蕩。
“好!”林紹璋猛地抽出腰刀,刀鋒直指對岸迷霧中隱約可見的湘軍炮船輪廓,“登船!衝過去!有進無退!”
沒有震天的鼓角,隻有冰冷的沉默。士兵們如同螞蟻般湧向那些脆弱的渡具。木船、木筏被推入刺骨的江水中,瞬間被湍急的暗流和漂浮的冰淩撞擊得吱呀作響。戰士們緊緊抓住船幫,或直接趴在冰冷的木筏、門板上,用身體壓住平衡。
江心,如同地獄之門洞開。
“發現長毛渡江!開炮!”湘軍水師了望哨的尖叫聲劃破江麵。
轟!轟!轟!
彭玉麟麾下的“長龍”、“快蟹”炮船噴吐出致命的火舌!實心炮彈砸落江中,激起衝天水柱,巨大的衝擊波將木筏瞬間掀翻!霰彈如同冰雹般橫掃江麵,趴在木筏門板上的太平軍士兵如同被鐮刀割倒的麥草,鮮血瞬間染紅了江水,旋即又被冰冷的浪濤卷走。
慘叫聲、落水聲、炮聲、風聲交織成一片。不斷有渡具被炸成碎片,不斷有士兵沉入冰冷的江底。林紹璋站在一艘較大的木船上,揮刀怒吼:“彆停!往前劃!靠近他們的船!跳幫!白刃見血!”他身邊的親兵舉著簡陋的藤牌,不斷有人中彈倒下。
付出了近半渡具沉沒、數千將士葬身魚腹的慘重代價,前鋒部隊終於有幾艘船、幾塊木筏撞上了北岸的淺灘!
“殺啊!”幸存的太平軍將士如同受傷的野獸,咆哮著跳下船,踩著冰冷刺骨的淺水,揮舞著刀矛,迎著岸上清軍的排槍和箭雨,發起了亡命的衝鋒!鮮血染紅了江灘的泥沙。林紹璋身先士卒,左臂中箭,兀自死戰不退。憑著這股悍不畏死的瘋狂,太平軍終於在北岸撕開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經過一日一夜的慘烈巷戰,殘陽如血時,江浦、浦口兩座要津,插上了太平天國的戰旗!這麵旗幟,是用數千忠魂的鮮血染就。
兩個月後,同治二年的正月。寒風依舊凜冽,但江岸邊的氣氛卻截然不同。
南岸,黑壓壓的人群肅立。二十萬大軍雖號稱二十萬,實則包含大量隨軍眷屬及裹挾民眾,能戰之兵約十餘萬),無聲地排列在江岸。他們的目光,聚焦在江邊一個孤獨而挺拔的身影上——李秀成。
他早已不是那個身著黃綢王袍的忠王。此刻的他,隻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戰袍,外罩一件半舊的青色棉褂,頭上沒有任何王冠,隻用一根布帶束著發髻。臉上雨花台留下的傷疤尚未褪儘,眼神卻如寒星般銳利,燃燒著不屈的火焰。革爵的屈辱,雨花台的慘痛,天京的危局,都壓在他肩上,卻未能壓垮他的脊梁。
他麵前,是林紹璋用生命和鮮血在北岸換來的登陸點。身後,是二十萬雙期待、迷茫又帶著決死的眼睛。
李秀成沒有慷慨激昂的演說。他隻是緩緩抽出腰間的佩刀——那刀鞘已磨損不堪,但刀鋒在寒光下依舊雪亮。他將刀尖重重插入腳下的凍土!
“過江!”聲音不高,卻如同驚雷,炸響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這一次,渡江的準備充分了許多。繳獲自清軍的船隻、更多加固的木筏被推入江中。吸取了上次的教訓,渡江選擇了更隱蔽的時機和分散的隊形。但危險依舊無處不在。
彭玉麟的水師如同跗骨之蛆,巡弋江麵。炮聲依舊會突然響起,掀起死亡的水柱。冰冷的江水依舊無情地吞噬著落水者。但這一次,太平軍有了經驗,有了北岸的接應點,更有了李秀成這麵不倒的旗幟在江邊親自壓陣!
李秀成站在一艘較大的戰船上,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江麵。每當有船隻被炮火擊中,他的拳頭都會不自覺地攥緊。親兵勸他入艙避炮,他巋然不動:“將士在江中搏命,本王豈能安坐?!”他的船,始終在渡江隊列的最前方,引領著方向。
曆經數日的晝夜搶渡,付出了又一批數千將士的生命,李秀成終於踏上了北岸浦口的土地。他回頭望去,長江依舊浩蕩,湘軍水師的炮船在遠處遊弋。但這一次,他帶來了二十萬大軍!這支疲憊卻燃燒著最後希望的隊伍,如同一股決堤的洪流,湧入了皖北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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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進的號角吹響!李秀成揮師西指,目標直指皖北要地含山、巢縣、和州。
清軍在北岸的防禦顯然低估了太平軍渡江後的決心和力量。含山守軍稍作抵抗便棄城而逃。巢縣守將試圖據城死守,但李秀成親臨城下,指揮將士架起繳獲的劈山炮猛轟城牆,並派精銳攀城強攻。一日激戰,巢縣城破!
當李秀成騎著戰馬,在親兵的護衛下踏入巢縣縣城時,他看到了令他動容的一幕:
殘破的城門口,擠滿了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百姓。他們沒有驚恐,沒有躲避,反而捧著家中僅有的、帶著體溫的粗陶碗,裡麵盛著渾濁的米粥、煮熟的雜糧、甚至是一捧捧帶著泥土氣息的生稻穀!簞食壺漿,以迎王師!
“忠王千歲!”
“天兵老爺,吃口熱乎的吧!”
“殺清妖!為咱們窮人做主啊!”
老人顫巍巍地遞上煮熟的雞蛋,孩童捧著盛滿清水的破碗,婦女們眼中含著熱淚。
李秀成勒住馬韁。他看著眼前這些在清廷和戰火雙重蹂躪下掙紮求生的麵孔,看著他們眼中那樸素而熾熱的期盼,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衝上鼻尖。他滾鞍下馬,走到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麵前,雙手接過了那碗渾濁卻滾燙的米粥。
碗很燙,燙得他指尖發紅。他捧著碗,環視著周圍那一張張充滿希冀的臉,喉頭哽咽。他想起了天京城內餓殍遍野的景象,想起了天王那“甘露”的囈語,想起了自己肩上那沉重得幾乎無法呼吸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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