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豐三年1864年)七月十八日的夜,濃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沉壓在天京城頭。
李秀成立於城樓垛口,目光穿透這幾乎凝固的黑暗,望向遠處湘軍營壘裡稀疏如鬼火般的燈火。腳下這座昔日繁華的天京,如今隻剩斷壁殘垣在風中嗚咽,空氣中漂浮著揮之不去的血腥與煙火氣息——仿佛整座城池都在無聲地潰爛、呻吟。
城樓之下,太平門附近,曾九的湘軍正在挖掘的地道,如同深紮進城基的毒刺,每一次鎬頭與泥土沉悶的撞擊,都清晰地透過大地隱隱傳來,震得李秀成腳下微微發麻,更沉沉撞擊著他的心。太平天國的最後血脈,正在這黑暗的地下被一點點啃噬殆儘。
“殿下,都備好了。”心腹將領陳炳文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低沉而急促,像繃緊的弓弦發出的嗡鳴。
李秀成猛地轉過身。幽微的燈籠光線下,一千名精挑細選的太平軍精銳已悄無聲息地集結完畢。他們身上套著從陣亡湘軍身上剝下的號衣、號帽,大多並不合體,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沾滿泥垢與暗褐色的血汙。他們沉默著,呼吸粗重,每一張年輕或滄桑的臉上,汗水蜿蜒而下,浸透了臨時黏上的假辮,順著額角滴落在冰冷的城磚上,無聲無息。唯一閃亮的,是他們眼中那簇幾乎要燒穿這沉沉暗夜的決絕火焰。李秀成的目光緩緩掃過這些追隨他多年的麵孔,那火焰燙灼著他的心。他喉頭滾動了一下,最終隻重重地拍在陳炳文肩上,力道沉得讓陳炳文微微一晃。
“開門!”李秀成的聲音如同裂帛,短促而銳利,劈開了城頭的死寂。
沉重的太平門在令人牙酸的“嘎吱”聲中,僅被拉開一道僅容兩人並肩的縫隙。一股裹挾著城外腐土和死亡氣息的夜風猛地灌入,吹得眾人衣袂獵獵作響。陳炳文低吼一聲,率先如離弦之箭般衝出。一千名偽裝的太平軍緊隨其後,靴底踏過滿是碎石的城基,發出急促而沉悶的“噗噗”聲,如同驟雨擊打枯葉。他們迅速彙成幾股暗流,沿著城牆根,朝著那隱隱傳來挖掘聲的地道入口方向,無聲而迅猛地撲去。
城外,死寂的夜幕下,湘軍的前沿哨卡如同潛伏的猛獸。幾個哨兵裹著單衣,抱著冰冷的火槍倚靠在簡陋的土壘後,強撐著沉重的眼皮。突然,一陣密集卻竭力壓抑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混雜著粗重的喘息和金屬摩擦的輕微叮當。一個老哨兵猛地警醒,眯起渾濁的眼睛,死死盯住那片移動的、與夜色幾乎融為一體的巨大陰影。
“口令!”老哨兵嘶啞的喝問驟然撕裂寂靜,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紮向逼近的隊列。
隊列最前方的人影似乎頓了一瞬,腳步微滯,隨即一個含混的聲音試圖回應,卻帶著無法掩飾的異樣口音。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刹那,另一個緊張過度的太平軍士兵,或許是出於長久習慣,或許是手臂的僵硬痙攣,竟下意識地抬了抬右臂,做了一個模糊卻絕非湘軍製式的動作。
“長毛!”老哨兵瞳孔驟然收縮,失聲厲吼,聲音因極度的驚駭而變了調。
這石破天驚的兩個字,如同點燃火藥桶的火星!
“咻——嘭!”
一支早已引弓待發的火箭帶著淒厲的尖嘯,猛地竄上墨黑的夜空,在最高點轟然炸裂,迸射出刺目欲盲的猩紅光芒!那血色驟然潑灑下來,將大地、人影、殘破的城牆瞬間染透,纖毫畢現!一千太平軍偽裝者暴露無遺,他們臉上尚未褪去的驚愕與瞬間湧上的絕望,在紅光的映照下無比清晰。
“殺!”湘軍營壘深處,曾九冷酷的咆哮如同驚雷炸響。方才還死寂的黑暗瞬間沸騰!無數火把從壕溝後、土壘旁猛地亮起,火光跳躍,連成一片燃燒的火海。弓弦的嗡鳴、火槍的轟鳴、刀槍出鞘的刺耳摩擦聲、湘軍士兵凶悍的喊殺聲……所有聲音驟然爆發,彙成一股毀滅性的洪流。密集的鉛子如同灼熱的冰雹,撕裂空氣,狠狠砸入太平軍衝鋒的隊伍中。衝在最前麵的陳炳文隻覺肩頭猛地一熱,仿佛被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過,一個趔趄,幾乎栽倒。他身後的士兵,如同被無形的巨鐮掃過,悶哼聲、慘叫聲接連響起,身體在血光中抽搐著倒下。
“撤!撤回城去!”陳炳文目眥欲裂,嘶吼著下令,聲音在震耳欲聾的槍炮聲中顯得如此微弱。
退路瞬間變成了死亡長廊。湘軍早已如嗅到血腥的群狼,從兩翼瘋狂包抄合圍。冰冷的刀鋒借著火光,映出太平軍士兵驚惶的臉,隨即便是血肉被劈開的鈍響和瀕死的哀嚎。衝出去是沉默的暗流,退回來卻成了洶湧的血河。不斷有人倒下,被踐踏,被刀槍撕裂。沉重的太平門在他們身後焦急地、一點點地重新合攏,那狹窄的門縫仿佛一張貪婪的巨口,吞噬著幸存者絕望的奔逃。
李秀成的手指死死摳住冰冷的城磚邊緣,指甲在粗糲的磚石上摩擦,發出細微卻令人心顫的刮擦聲,留下幾道模糊的暗紅。他整個人如同被釘死在城堞上,唯有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窒息的痛楚。他死死盯著城下那片被湘軍火把映得如同煉獄的戰場,看著那些穿著湘軍號衣的身影在刀光槍影中不斷消失,如同被黑暗吞噬的火星。每一次火光的跳躍閃爍,都像是太平天國最後氣運的猛烈抽搐,每一次熄滅,都帶走一分渺茫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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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最後幾個渾身浴血的太平軍士兵連滾帶爬地撲入那僅剩一線的城門縫隙。沉重的門栓轟然落下,發出沉悶而絕望的巨響,徹底隔絕了城外震天的喊殺與瀕死的慘嚎。
世界仿佛瞬間失聲。李秀成僵立著,一動不動。城下,湘軍士兵開始有條不紊地清理戰場,踢開屍體,收繳武器。火把的光芒冷酷地勾勒出他們翻檢的動作,如同禿鷲在啄食腐肉。更遠些,靠近城牆根的地道入口處,傳來湘軍工兵更為清晰、更為急切的挖掘和加固聲,那“咚、咚、咚”的悶響,透過城牆的磚石,清晰地、一下下敲打在李秀成的心上,如同喪鐘最後的餘音。
他緩緩抬起手,掌心一片粘膩。低頭看去,是方才摳破的磚屑混著掌心被自己指甲刺破滲出的血。他緊緊握住這團冰冷與滾燙交織的汙穢,如同攥緊了自己和這座城池最終無法掙脫的宿命。
“殿下……”身後傳來一個嘶啞顫抖的聲音。
李秀成沒有回頭。他隻是緩緩地、無比沉重地轉過身。燈籠微弱的光,隻來得及勾勒出他一個模糊而孤獨的剪影,投在身後斑駁的城牆上,巨大,沉默,搖搖欲墜,仿佛隨時會與這傾頹的城牆一同,徹底崩塌於這黎明前最濃重的黑暗之中。那陰影的邊緣,微微顫抖著,無聲地滲入腳下古老城磚的每一條縫隙,像一道再也無法彌合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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