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直沉默如山的張宗禹突然開口,聲音不高,卻像定海神針,瞬間壓住了所有紛亂。他離開門框,走到賴文光麵前,兩人相距不過一尺。他盯著賴文光的眼睛,那雙眼睛裡,有痛,有狠,有孤注一擲的決絕,唯獨沒有退縮。“賴兄弟,你畫的道,夠狠,也夠準!就這麼辦!”他猛地轉向任化邦和一眾撚軍頭領,眼神銳利如刀,“都聽見了?從今天起,新撚軍,隻有騎兵!撚軍的老底子,馬術好的,分到各隊做教頭!三天之內,給老子把那些兩條腿的,全他娘的趕上馬背!摔死了,怨命!跟不上,掉隊了,也彆怪軍法無情!馬不夠?騾子不夠?老子親自帶人去‘借’!鄂北不夠,就去豫南!僧格林沁馬場裡的好馬,老子眼饞很久了!”
他最後幾句話,帶著撚軍特有的匪氣和狠勁,瞬間點燃了棚內原本凝滯的氣氛。
“是!旗主!”任化邦第一個反應過來,收起攮子,大聲應諾。他看向賴文光的眼神依舊複雜,但那份輕視和質疑,已被一種對“狠人”的忌憚和隱隱的認同所取代。其他撚軍頭領也紛紛應聲。
“遵令!”陳得才咬著牙,艱難地吐出兩個字,眼中含著淚,卻帶著一種認命的悲壯。
命令如凜冽的寒風,瞬間席卷了新撚軍每一個角落。野三關周圍的山穀、坡地、廢棄的村落,變成了巨大的、喧囂而痛苦的練兵場。
慘烈,是這場騎兵化風暴最真實的注腳。鄂北深秋的寒風已經帶著刮骨的力道,卷起地上的枯葉和塵土。山穀裡,一片混亂與嘶鳴。那些習慣了結陣而戰、步伐堅定的太平軍老兵,此刻成了最笨拙的學徒。他們僵硬地爬上那些或高或矮、或溫順或暴烈的馬騾,動作生疏得如同初次學步的孩童。
“哎喲!”
“抓住鬃毛!夾緊腿!身子伏低!伏低!”一個滿臉風霜的撚軍老騎手,扯著沙啞的嗓子,急得跳腳。他麵前,一個四十多歲的太平軍老卒又一次從一匹倔強的騾子背上重重摔下,濺起一片塵土。老卒捂著腰,疼得齜牙咧嘴,卻咬著牙,在同伴攙扶下,一聲不吭地再次試圖爬上騾背。旁邊,一個年輕的太平軍士兵死死抱著馬脖子,那匹劣馬暴躁地打著響鼻,原地轉圈,想把背上這個“累贅”甩下去,士兵臉色煞白,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眼中充滿了恐懼,卻死也不肯鬆手。
“看好了!長毛兄弟們!”另一邊空地上,任化邦騎著一匹神駿的黑馬,有意無意地策馬掠過太平軍訓練的區域。他猛地一勒韁繩,黑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長嘶。任化邦在馬上哈哈大笑,身體隨著馬匹的起伏輕鬆寫意,甚至玩了個漂亮的鐙裡藏身,引得周圍撚軍一片喝彩。他勒住馬,對著那些狼狽不堪的太平軍士兵喊道:“騎馬,得靠膽!靠腰勁!靠把它當兄弟,也當仇人!彆跟個娘們似的抱著!要騎它!降它!”語氣裡的優越感和挑釁毫不掩飾。
太平軍士兵們沉默著,臉上是泥汙、汗水混雜著屈辱,但更多的是一種憋著的狠勁。一個剛被烈馬掀下來的老兵,吐掉嘴裡的泥沙,狠狠瞪了任化邦一眼,一言不發,一瘸一拐地又走向另一匹正煩躁刨地的黃驃馬。
淘汰,無聲而殘酷地進行著。山穀邊緣,幾處新起的土堆格外刺眼。有的是訓練時摔斷了脖子,當場就沒了;有的是跟不上強行軍,掉隊後杳無音信。陳得才常常獨自一人,在深夜來到這些簡陋的墳塋前,默默佇立。寒風吹動他花白的鬢角,他粗糙的手掌撫過冰冷的墳頭土,那裡埋著他曾經並肩作戰的老兄弟。淚水無聲地滑過他溝壑縱橫的臉頰,砸在腳下的凍土上。“兄弟們……彆怨文光……也彆怨我……”他喃喃低語,聲音破碎在風裡,“這世道……容不下慢一步的人……”每一次埋葬,都像在他心上剜掉一塊肉,但他知道,賴文光是對的。兩條腿,在這片被僧格林沁鐵蹄籠罩的大地上,就是死路一條。
與此同時,一場場迅疾如風的“借馬”行動,在鄂北、豫南的夜幕下瘋狂展開。目標清晰:清軍驛站、地方豪強的莊園、甚至小股清軍的輜重隊。
夜色如墨,一支由張宗禹親自帶領的精銳馬隊,馬蹄裹著厚布,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潛近一座位於山坳的清軍小型馬場。馬場守衛鬆懈,隻有幾點昏黃的燈火在風中搖曳。
“上!”張宗禹低吼一聲,如同夜梟啼鳴。
黑影瞬間暴起!撚軍漢子們如同撲食的獵豹,翻過簡陋的柵欄。慘叫聲、刀劍碰撞聲、馬匹受驚的嘶鳴聲驟然打破夜的死寂,又在極短的時間內歸於平息。當張宗禹他們如同潮水般退去時,馬場上隻剩下橫七豎八的清軍屍體和空了大半的馬廄。數十匹健馬被強行驅趕著,彙入黑暗的山道。同樣的場景,在多個地方反複上演。牲口,成了新撚軍最緊迫、也最血腥的戰利品。
時間在摔打、血淚、劫掠和無聲的淘汰中飛速流逝。寒風漸烈,草木凋零。最初十萬之眾的隊伍,在嚴苛的淘汰和殘酷的戰鬥減員中,人數銳減。跟不上日行百裡強行軍的,掉了隊;承受不住高強度訓練傷殘的,被留下;在一次次小規模遭遇戰中倒下的,長眠於異鄉。然而,當深冬第一場薄雪覆蓋鄂北山巒時,一支脫胎換骨的軍隊,正艱難地淬煉成型。
一片相對開闊的冰凍河灘上,寒風卷著雪沫,抽打在臉上如同刀割。河灘上,黑壓壓的騎陣肅然無聲。六萬餘騎!雖然並非人人擁有良駒,騾、驢混雜其間,但每一名騎士,都像釘子般牢牢釘在馬鐙上。他們穿著五花八門的衣服——破爛的太平軍黃號衣、撚軍的深色粗布襖、從清軍屍體上扒下來的號褂,甚至裹著搶來的富戶棉袍,外麵大多胡亂罩著禦寒的羊皮、狗皮。唯一統一的標識,是每個人左臂上綁著的一條褪色發暗的紅布條——那是新撚軍的標記,由染血的戰旗撕扯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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