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三年1877年）五月，庫爾勒城頭那麵曾經招搖的“畢條勒特汗”綠底新月旗，被粗暴地扯下，扔進泥濘之中，旋即被無數雙沾滿血汙和塵土的靴子踐踏得麵目全非。取而代之的，是獵獵作響的“劉”字帥旗和象征大清的龍旗，在尚未散儘的硝煙中傲然升起，宣告著這座南疆重鎮的光複。
庫爾勒城內，秩序正在鐵腕之下艱難地重建。街道上，清軍士兵持槍肅立，目光銳利地掃視著每一個角落。殘垣斷壁間，民夫在兵卒的監督下，沉默地清理著戰後的瓦礫和屍體。空氣中混雜著濃烈的焦糊味、血腥味和塵土的氣息。臨時搭起的粥棚前排著長長的隊伍，饑餓的百姓眼神麻木，捧著粗瓷碗的手微微顫抖。偶爾有零星的、絕望的抵抗爆發，旋即被冷酷的彈壓下去，隻留下幾聲短促的慘叫和幾具迅速被拖走的屍體。
劉錦棠並未在城內多做停留。他端坐於臨時征用的原阿古柏王宮議事廳內，這裡奢華的金器與沾血的軍報、攤開的輿圖形成了刺眼的對比。炭盆驅不散殿堂深處的陰冷。他目光如炬，掃過風塵仆仆的斥候營官：
“說！阿古柏屍身何在？海古拉、艾克木汗，還有那些白彥虎、馬人得的殘渣餘孽，逃向何方？”
斥候營官單膝點地，聲音帶著沙啞的疲憊：“稟大帥！阿古柏屍身已在其寢殿內找到，確係暴亡！據俘獲的仆役供稱，其死狀……極為不堪，疑是服毒或急病發作。海古拉、艾克木汗已於城破前夜，率親信數百騎，裹挾部分金銀細軟，趁亂由西南缺口遁出！其部丟棄輜重，輕裝疾走，遁入西南山麓，蹤跡難尋！至於白彥虎、馬人得殘部，城破時各自為戰，潰散如蟻，大部被殲或被俘，然其首腦狡詐異常，趁亂混入難民或遁入戈壁，具體去向……末將正在加緊追索！”
“遁入西南山麓？”劉錦棠的指節在輿圖上庫爾勒西南那片犬牙交錯的山脈標記上重重一敲，發出沉悶的響聲。他嘴角勾起一絲冷峭的弧度，“喪家之犬，惶惶如喪家之犬！傳令徐占彪！”
“末將在！”早已按捺不住的徐占彪大步出列，甲葉鏗鏘，虎目圓睜，臉上還帶著未及擦淨的煙塵和血漬。
“命你即刻點齊本部精騎，再配屬兩營善走山地的索倫兵！”劉錦棠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目標——西南山麓！給我追！窮追不舍！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阿古柏的兒子和心腹大將，絕不能任其逃脫，再成禍患！沿途若有部族膽敢窩藏，視為同逆，格殺勿論！”
“得令！”徐占彪眼中凶光畢露，抱拳怒吼，“大帥放心！就算那兩條泥鰍鑽進了昆侖山的石頭縫裡，老子也要把他們摳出來，挫骨揚灰！”他轉身，大步流星地衝出殿門，沉重的腳步聲迅速遠去，帶起一陣風。
劉錦棠的目光再次落回輿圖，手指緩緩向西、向南移動，掠過阿克蘇、烏什、喀什噶爾這些尚未光複的重鎮地名，最終停留在遙遠的、被風沙籠罩的邊境線。
“傳令張軍門張曜）！”他聲音沉穩依舊，卻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自信，“其部由東向西，沿塔裡木河掃蕩，克複輪台、庫車、沙雅爾諸城！務必切斷殘敵北竄之路，安撫地方，恢複秩序！”
“傳令各營，就地休整五日！清點繳獲，整飭軍紀，救治傷員！五日之後，主力拔營！”他的手指重重按在庫爾勒的位置，然後向西劃出一道筆直的、充滿力量的軌跡，“目標——阿克蘇！然後……喀什噶爾！阿古柏的老巢！”他目光掃過帳內諸將，如同出鞘的利劍，“阿古柏雖死，其子未擒，餘孽未清！南疆未複，西域未安！諸君，不可有絲毫懈怠！蕩平餘寇，犁庭掃穴，就在眼前！”
“謹遵大帥軍令！”帳內響起一片激昂的應和，戰意如同壓抑的火山，在短暫的休整期後，必將噴發出更熾烈的熔岩。
庫爾勒城西，開都河渾濁的河水嗚咽著流向遠方。河畔一處僻靜的緩坡上，新添了一座不起眼的土墳。沒有墓碑，沒有祭品，隻有一杆折斷的、鏽跡斑斑的長矛，深深地插在墳頭，如同一個沉默而恥辱的句號。
幾個穿著破爛號衣、僥幸在城破混亂中逃脫的原阿古柏士兵，如同受驚的野兔，伏在遠處的紅柳叢中，驚恐地望著那孤零零的墳塋和遠處城頭飄揚的陌生旗幟。
“聽……聽說沒？”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士兵聲音發顫，壓低嗓子，“大汗……就埋在那兒？連口薄皮棺材都沒有……就裹了張破氈子……”
“噓！小聲點！不要命了！”另一個年長些的士兵驚恐地捂住他的嘴，警惕地四下張望，“什麼大汗！是……是逆酋阿古柏！清妖貼的告示上說了，暴斃的逆酋！埋這兒都算便宜他了！”
“海古拉殿下和艾克木汗將軍……真的跑了？”刀疤臉眼中還殘留著一絲渺茫的希冀。
“跑？”年長士兵臉上露出一種混合著絕望和嘲弄的慘笑，“徐老虎徐占彪）的騎兵像狼一樣追過去了！往那鳥不拉屎的深山裡鑽，能活幾天？我看呐……遲早也是個被拖回來喂野狗的下場！”他頹然地癱坐在沙地上，眼神空洞地望著那杆折斷的長矛，“完了……全完了……浩罕……畢條勒特汗……都沒了……都沒了……”
風吹過紅柳叢，發出嗚嗚的聲響，如同無數亡魂的悲泣。遠處，庫爾勒城的方向，隱約傳來清軍操練的號令聲，整齊劃一，充滿力量，宣告著一個舊時代的徹底終結和一個新時代鐵腕秩序的開始。那杆插在無名墳頭的斷矛，在夕陽的餘暉中，投下一條長長的、扭曲的、最終消逝在暮色中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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