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哈密,依舊酷熱。左宗棠正與幕僚研究一份來自伊犁前線的最新偵察報告,分析俄軍增兵後的布防弱點。他雖病體支離,但精神卻因戰事的臨近而高度亢奮。
突然,轅門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和“聖旨到”的高聲唱喏。整個大營瞬間安靜下來,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在人們心頭。
左宗棠整理衣冠,率領眾將跪接聖旨。欽差大臣展開黃綾詔書,用抑揚頓挫的官腔宣讀:
“諭欽差大臣、督辦新疆軍務、東閣大學士左宗棠:覽卿所奏,新疆布置周詳,深慰朕懷。惟念卿年近七旬,戎馬勞頓,病體未愈,朕心實深廑念。現局勢紛紜,津海防務吃緊,著左宗棠即行來京陛見,以備谘詢。所有新疆軍務,暫由劉錦棠妥善辦理。欽此。”
聖旨讀罷,大營內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愣住了,目光齊刷刷地投向跪在前麵的老帥。
左宗棠的身體微微一顫,他緩緩抬起頭,臉上血色儘褪,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麼,卻最終化為一聲沉重的、幾乎聽不見的歎息。他伸出顫抖的雙手,接過那卷沉甸甸的、決定了他和新疆命運的詔書。
“臣……左宗棠……領旨……謝恩。”他的聲音乾澀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中艱難擠出。
站起身時,他身形晃了晃,險些跌倒,幸得身旁的劉錦棠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大帥!”劉錦棠虎目含淚,聲音哽咽。眾將也紛紛圍了上來,臉上寫滿了不甘、憤怒與無奈。
左宗棠擺了擺手,掙脫了攙扶,努力挺直了腰板。他環視著這些跟隨他出生入死的部下,望著遠處操練的士兵和那具漆黑的棺槨,眼中充滿了無儘的悲涼與不甘。
“嗬嗬……”他突然發出一聲苦笑,對劉錦棠等人道,“看到了嗎?這就是朝堂……老夫輿櫬出關,原已置生死於度外,欲與俄夷決一死戰,以竟全功。奈何……奈何朝廷……唉!”
他沒有再說下去,千言萬語都化作了那一聲長歎。他知道,這紙調令,意味著軍事解決的希望已變得渺茫。所有的部署,所有的誓師,所有的準備,都可能付諸東流。剩下的,隻能依靠曾紀澤在談判桌上的唇槍舌劍了。
“錦棠,”左宗棠緊緊握住愛將的手,語重心長,“新疆……就托付與你了。切記,疆土尺寸不可與人!縱使老夫回京,亦當力陳利害……你們在此,仍需整軍備武,不可懈怠,此為談判之後盾!”
“末將謹記大帥教誨!必不負重托!”劉錦棠重重叩首。
1880年8月,左宗棠懷著無儘的遺憾和憂憤,離開了他為之奮鬥多年的新疆前線。那具象征著他必死決心的棺槨,也隨著他一同東返。戈壁的風沙,似乎也在為這位悲壯的老英雄嗚咽。他的西征,在距離最終目標僅一步之遙時,因複雜的國際形勢和朝廷的懦弱,被迫畫上了一個休止符。然而,他留下的軍事部署和誓死抗爭的精神,如同擎天之柱,為接下來曾紀澤在俄國的艱難談判,撐起了一片不容輕視的天空。
臨行前的那晚,哈密的夜空烏雲密布,悶熱的空氣中醞釀著一場遲來的秋雨。左宗棠的行轅內,燭火搖曳,映照著他如同戈壁岩石般溝壑縱橫的臉龐。
“大帥,夜深了,您該歇息了。”老仆左福端著一碗熱藥,小心翼翼地走進來,看到主人佇立窗前的蕭索背影,心中不由一酸。
左宗棠沒有回頭,隻是緩緩問道:“左福,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回大帥,整整三十八年了。”
“三十八年……彈指一揮間啊。”左宗棠長歎一聲,“我這一生,自詡為國為民,不敢有絲毫懈怠。平長毛,剿撚匪,定陝甘,複新疆……眼看這最後一塊失地即將光複,卻……”他猛地一拳砸在窗框上,發出沉悶的響聲,積壓的憤懣終於抑製不住,“俄意欲由海路入犯,而在事諸公不能仰慰憂勤,虛張敵勢,殊為慨然!他們隻看到津沽海麵上的幾艘俄艦,就慌了手腳!豈不知俄人剛剛結束俄土戰爭,國庫空虛,根本無力在東線再啟大規模戰端!這是訛詐!赤裸裸的訛詐!”
他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劇烈的咳嗽再次襲來,讓他彎下了腰。左福連忙上前為他捶背,眼中含淚:“大帥,您保重身體啊!朝廷……朝廷或許有朝廷的難處……”
“難處?”左宗棠順過氣來,苦笑更濃,“是啊,難處。我之此行,本不得已。”他走到書案前,鋪開信箋,提筆欲給家人寫信,墨跡滴落,暈開一團愁緒。在給兒子的家信中,他傾瀉了內心的苦悶與無奈,那些無法在奏折中明言的話,此刻化作筆端沉痛的字符:“……事勢如此,夫複何言?唯有啟程回京,再圖後計。然西事糜爛至此,恐非口舌所能爭矣……”
窗外,終於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敲打著屋簷,如同為這位壯誌未酬的老英雄奏響的挽歌。
啟程那日,哈密城外,自發前來送行的軍民擠滿了道路。他們跪在泥濘中,哭聲一片。許多維吾爾、回族長老捧著瓜果、饢餅,用生硬的漢語高喊:“左侯爺保重!”“侯爺一定要回來啊!”
左宗棠堅持不坐轎子,他換上了一身樸素的青布長衫,拒絕了親兵的攙扶,一步步走向等候的馬車。他回頭,最後望了一眼這片他為之傾注了最後心血的土地,望了一眼巍峨的天山方向,眼中是深深的不舍與憂慮。那具曾象征誓死決心的棺槨,也被裝上了大車,沉默地跟隨他東歸,此刻更像是一種無言的諷刺。
馬車緩緩啟動,碾過濕滑的官道。左宗棠閉上雙眼,不願再看那讓他心碎的送彆場景。車輪滾滾,離哈密越來越遠,離他光複全疆的夢想也越來越遠。他知道,自己這一去,恐怕再無西出玉門之日了。一種“馮唐易老,李廣難封”的悲涼感,彌漫在他的心頭。
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傳開。沿途州縣官員迎送,左宗棠大多稱病不見。他的心情低落到了極點,身體狀況也日益惡化,咳嗽加劇,時常咯血。隻有偶爾接到劉錦棠從新疆前線送來的軍報,得知俄軍雖增兵但並無大規模異動,我軍防線穩固時,他的臉上才會閃過一絲微光。
就在左宗棠鬱鬱東歸的同時,遙遠的俄國聖彼得堡,冬季的嚴寒早已降臨。中國駐俄公使曾紀澤,正麵臨著他外交生涯中最艱巨、最微妙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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