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法《會訂越南條約》的墨跡尚未乾透,消息傳到福州時,正值盛夏。左宗棠在督署書房裡反複翻閱著條約文本,窗外榕樹的蟬鳴聲嘶力竭,更添煩躁。這位年逾古稀的老臣,手掌重重拍在案幾上,震得茶盞叮當作響。
割地求和,喪權辱國!他對著幕僚憤然道,鎮南關大捷的軍威,就這麼白白斷送了!
接連數日,左宗棠閉門謝客,伏案疾書。七月流火,燭光映照著他日漸消瘦的身影。最終,他呈上了《密陳要盟宜慎防兵難撤折》。在這份奏折中,他詳細分析了條約可能帶來的隱患:西南門戶洞開,邊防空虛,法人在越南站穩腳跟後,必將得寸進尺。他特彆指出,條約中關於通商和鐵路的條款,將為列強開一惡例。然而,這份凝聚著他畢生邊防經驗的奏折,如石沉大海。朝廷的回複隻有寥寥數語,命他照約撤防。
就在此時,更令他痛心的事情發生了。他一手栽培的恪靖定邊軍首領王德榜,突然被參劾貽誤軍機。與此同時,在台灣抗法有功的劉璈,也被誣貪瀆營私。左宗棠敏銳地察覺到,這是潘鼎新、劉銘傳等人排除異己的手段。他立即上書為二人辯白,在奏折中詳細列舉王德榜在越南戰場上的功績,以及劉璈在台灣防務中的貢獻。
臣老矣,然不能坐視忠良受誣。他在奏折中寫道,若功過不明,賞罰不公,將來誰還肯為朝廷效力?然而,這些努力都未能改變局麵。王德榜被革去兵權,劉璈也被查辦。接連的打擊,讓這位沙場老將心灰意冷。他再次上書,以病乞退。
此時的左宗棠確實已經病入膏肓。咳疾日重,時常咯血,但他仍強撐病體,處理政務。光緒十一年七月,他預感大限將至,在病榻上連上兩折。其一請求專設海防大臣,統一指揮南北洋水師。他詳細闡述了海防統一的重要性,指出當前各管一段的弊端。其二請求將福建巡撫改為台灣巡撫。在這份奏折中,他特彆強調:台灣孤懸海外,為七省門戶,關係非輕。
這兩份奏折,凝聚著他最後的心血。寫畢,他已虛汗淋漓,幾近昏厥。幕僚勸他休息,他搖頭道:此二事關係國家安危,不能不奏。
九月來臨,福州的天氣依然悶熱。左宗棠臥病在床,自知時日無多。九月初四這天,他強打精神,召來長子左孝威,口授遺折。
惟此次越事和戰,實中國強弱一大關鍵。他聲音微弱,但字字清晰,臣督師南下,迄未大伸撻伐,張我國威,遺恨平生,不能瞑目!
在這份最後的奏折中,他提出了多項富強之策:要整頓水師,加強海防;要開發邊疆,鞏固邊防;要振興實業,充裕國庫;要培養人才,革新政治。最後,他特彆勉勵年輕的光緒帝:願皇上勤政愛民,勵精圖治,使國家日臻富強。
口授完畢,他長長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次日,光緒十一年九月初五1885年9月5日),左宗棠在福州病逝,享年七十四歲。
消息傳出,福州全城悲慟。商人歇業,百姓自發戴孝。一位老秀才在督署門前痛哭:左公一去,閩疆誰守?駐防的將士們更是悲慟不已,他們回憶起左宗棠平日與士兵同甘共苦的點點滴滴。
就在左府上下沉浸在悲痛中時,各方挽聯陸續送到。最先抵達的是直隸總督李鴻章遣人送來的挽聯。這副用泥金箋寫就的挽聯上寫著:“周旋三十年,和而不同,矜而不爭,唯先生知我。焜耀九重詔,文以治內,武以治外,為天下惜公。”
李鴻章是左宗棠的政敵,纏鬥了大半輩子,這是眾人皆知的事實。對於這一點,李鴻章倒是痛痛快快地承認了,在挽聯的上聯中就寫道:“周旋三十年,和而不同,矜而不爭,唯先生知我。”
“周旋三十年”,不假。“唯先生知我”,未必。左宗棠與李鴻章在許多重大事件上的態度涇渭分明,形同水火。比如,李鴻章為了增強海防力量,不惜放棄新疆;左宗棠則力爭收複新疆,並親自帶兵將新疆百萬國土收了回來。再比如,在中法戰爭中,李鴻章力主向法國妥協;左宗棠則對法國持強硬態度,寧戰不降。
李鴻章在下聯中說:“焜耀九重詔,文以治內,武以治外,為天下惜公。”左宗棠的文治武功,天下人皆知,不需要李鴻章的誇獎。“為天下惜公”?難說。當左宗棠這個最強大的對手閉上了眼睛時,李鴻章心裡恐怕是要偷笑吧?
左孝威接過挽聯時,神色複雜。他知道父親與李鴻章在政見上多有不合,特彆是在海防與塞防之爭上,兩人曾激烈論戰。如今這副措辭得體的挽聯,既是對父親功績的肯定,卻也難掩兩人在政見上的分歧。管家低聲稟報,李中堂還特意派人送來奠儀白銀千兩,囑咐要好生辦理後事。
次日,帝師翁同龢的挽聯也快馬送到。這位清流領袖的挽聯寫道:蓋世豐功猶抱恨,臨分苦雨敢忘情?翁同龢在上聯裡,痛惜左宗棠的逝世,雖然創建了不世功業,但依然抱憾而逝,大有當年諸葛亮“出身未捷身先死”的意味。這很符合左宗棠生前的實際情況。左宗棠一直為中法戰爭的“不敗而敗”而耿耿於懷,引為平生一大恨事。他的遺折裡,就不忘提到這一點:“此次越南和戰,實中國強弱一大關鍵。臣督師南下,迄未大伸撻伐,張我國威,遺憾平生,不能瞑目。”翁同龢在下聯裡,追憶一年前兩人在雨中依依惜彆的場景,表達了對老朋友的深深懷念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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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奇怪,翁同龢與左宗棠並沒有多大的交集。左宗棠沒做過京官,多年來在外任職督撫。直到1881年,左宗棠回京擔任軍機大臣時,翁同龢才第一次見到左宗棠。左宗棠回京的第二天,翁同龢專程到賢良寺拜見他。左宗棠給翁同龢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特彆是他麵對洋人時不卑不亢的態度,讓翁同龢感覺“壯中朝之氣”。
1884年,左宗棠奉旨以欽差大臣身份督辦閩海軍務,離開京城時,翁同龢為他送行。左宗棠“其言衷於理而氣特壯”,令翁同龢終生難忘。
這次,送挽聯的使者還特意轉達了翁同龢的口信,稱左公是真性情、真忠臣,言語間滿是對這位老將的敬重。
隨後,大學士李鴻藻的挽聯也送到了。這位清流派的領袖在挽聯中寫道:“諸葛大名垂宇宙,崆峒西極過昆侖。”李鴻藻與左宗棠私交甚篤,在朝中多次支持他的主張。左宗棠一生最敬佩的古人,是三國名相諸葛亮。他時常以“今亮”自居。李鴻藻所說“諸葛大名垂宇宙”,摘錄自唐朝詩人杜甫的詩歌《詠懷古跡五首》。同一句詩,杜甫拿來懷念諸葛亮,李鴻藻拿來懷念左宗棠,相當得體。李鴻藻的下聯“崆峒西極過昆侖”,錄自杜甫的詩歌《喜聞盜賊蕃寇總退口號五首》,追憶了左宗棠一生中最大的功績:收複新疆。李鴻藻將杜甫兩句詩句巧妙地結合在一起,來敬挽左宗棠,天衣無縫,實在是高明無比。
送挽聯的是李鴻藻的侄子,他紅著眼眶對左孝威說:家叔得知噩耗,悲痛不已,特命我星夜兼程趕來。
其他文武百官的挽聯也陸續送到,左府門前一時車馬不絕。這些挽聯或頌其功績,或哀其離世,字裡行間透露出朝野對這位老臣的敬重。左孝威命人將這些挽聯一一懸掛在靈堂兩側,向來吊唁的賓客展示著父親在朝中的聲望。
然而,在絡繹不絕的吊唁人群中,也不乏曾經與左宗棠政見相左者。他們送來的挽聯雖然措辭恭敬,卻難掩其中的微妙。左府幕僚中有人對此憤憤不平,左孝威卻製止道:父親生前常說,政見不同乃常事,隻要心係社稷,便是同僚。
清廷得知左宗棠逝世的消息後,於九月二十七日發布上諭,追贈他為太子太傅,照大學士例賜恤,予諡文襄,入祀京師昭忠祠、賢良祠,並命於湖南原籍及各立功省份建立專祠。諭旨中稱他學問經濟,實一代名臣,對其生平功績給予高度評價。
左宗棠去世後不久,他生前的兩項建議相繼實現。清廷成立了總理海軍事務衙門,台灣也正式建省。這些變革,仿佛是對這位老臣最後心願的告慰。
然而,他臨終前的遺憾卻永遠無法彌補。在那份遺折的最後,他原本還想再說些什麼,卻隻化作一聲長歎。這位曾經收複新疆、振興西北的老將,最終帶著對海防未固、邊疆未安的憂慮,走完了傳奇的一生。他的逝世,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終結,也預示著大清王朝在風雨飄搖中,正在失去最後一批能夠力挽狂瀾的棟梁之臣。
在左宗棠靈柩運回湖南的途中,沿途百姓自發設祭,哭聲不絕。那些曾經與他政見不合的同僚,也都派人沿途致祭。當他最後安葬在湖南湘陰時,墓前立著的石碑上,刻著他生前最喜愛的一句話:身無半畝,心憂天下。這八個字,正是他波瀾壯闊的一生的真實寫照。而那些來自各方、措辭各異的挽聯,仿佛也在訴說著這位晚清名臣複雜而多彩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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