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牛廟的牆根下,楊靖踮著腳往牆上畫田壟示意圖,粉筆頭在青磚上刮出響。
王念慈蹲在旁邊,用舊報紙墊著寫小楷,發梢沾了點粉筆灰:壟溝深播抗旱法得再標個深度,老把式們認死理,沒尺寸他們不敢下犁。
楊靖抹了把額頭的汗,粉筆在倆字上重重描了兩筆。
牆皮簌簌往下掉,露出半截褪色的農業學大寨標語,倒像是給新寫的《春播十法》做了道舊邊。
咳咳。
身後傳來旱煙杆敲石頭的動靜。
楊靖回頭,就見老韓頭杵著棗木拐,灰布帽簷壓得低低的,眼睛直往牆上瞟。
這老頭是屯裡種了四十年地的老把式,去年張大山要改密植,他抄著煙袋鍋子罵了三天:密植密植,密得苗兒搶水喝,不如老祖宗的寬壟實在!
韓爺爺來瞧新鮮?王念慈先開了口,把寫好的三犁三耙保墒法往牆上貼。
老韓頭沒接話,瘸著腿湊近牆根,煙袋鍋子戳著壟溝深播四個字:這法子...縣裡技術員上個月來,說過壟深兩尺半。
你們倒好,直接加了半尺。他指甲縫裡沾著隔夜的泥,順著示意圖上的箭頭劃拉,還說埋種要溝底見濕土,這要是碰著春旱年景,上哪兒找濕土去?
楊靖心跳快了兩拍——係統給的手冊裡,深播法是後世根據東北黑土特性改良的,確實比六十年代技術多了半尺。
他撓撓後頸,故意把聲音放得憨:我奶說,我太爺爺當年闖關東,在長白山腳下試過這法子。
那時候沒化肥,全靠往深裡找墒情。
老韓頭的煙袋鍋突然停住了。
他抬頭盯著楊靖,眼角的皺紋擠成個疙瘩:你太爺爺...真試過?
那能有假?楊靖趕緊掏褲兜,摸出塊曬乾的野山楂塞過去,上回您說我家那棵山裡紅結得密,我摘了曬的。
老韓頭捏著山楂,目光又回到牆上。
王念慈趁機補刀:要不您跟張隊長說,挑塊最旱的地試試?
要是不成,我們把牆皮刮了重寫。
這話像根針戳在老韓頭心口上。
他了聲,拐棍往地上一戳:試就試!
明兒我上南坡那塊兔子不拉屎的地,要是出苗率趕不上西頭老李家的...你倆請我喝三碗苞米餷子粥!
第二天晌午,楊靖蹲在南坡地頭,看張大山揮著犁杖翻起塊土坷垃。
老韓頭貓著腰扒拉新翻的土,指甲蓋都蹭破了,突然了一嗓子:大山!
你看這層土!
張大山抹了把汗湊過去。
楊靖也探頭——土壟底下兩指深的地方,果然洇著層潮乎乎的濕土,在日頭下泛著暗黑色。
怪了!老韓頭一屁股坐在地埂上,煙袋鍋子掉在地上,我種了四十年地,南坡這地兒春天就沒濕過腰!
你們這深播法...還真把墒情給摳出來了?
張大山把犁杖往地上一插,笑得露出後槽牙:老韓頭,你昨兒還說我是棒槌,現在服不服?
服個屁!老韓頭突然跳起來,扒拉著剛埋下去的種子,我得看三天!
要是苗兒出得齊...我提兩雞蛋給靖娃子賠罪!
三天後,南坡的玉米苗像約好了似的,齊刷刷頂開土皮。
老韓頭蹲在地裡數苗,數著數著紅了眼眶:一百二十顆種子,出了一百一十一棵。
西頭老李家的寬壟地...才出九十棵。
當天夜裡,楊靖正給奶奶熬川貝枇杷膏,院外突然響起聲。
他掀開門簾,就見老韓頭提著個藍布包站在月光裡,布包角兒露出半截雞蛋,還沾著草屑。
靖娃子。老韓頭把藍布包往門檻上一放,棗木拐棍在地上敲得咚咚響,你那本的農技手冊...能不能傳我一招半式?
楊靖剛要開口,老韓頭突然撩起棉褲腿,跪在了凍硬的地上。
月光照得他頭頂的白發發亮:我老韓頭活了六十年,沒給人磕過頭。
可這法子能救多少糧?
能讓多少娃娃不餓肚子?
你要是不嫌棄我老,收我當徒弟吧!
楊靖手忙腳亂去扶,結果被老韓頭攥得死緊。
裡屋傳來奶奶的咳嗽聲:靖娃子,快把人扶起來!
韓大哥這把年紀,哪能跪你?
等把老韓頭按在炕沿上,楊靖才發現他手背上全是裂口,沾著新泥——白天肯定還在地裡乾活。
他心裡發暖,嘴上卻故意耍滑頭:韓爺爺,不是我藏私。
我太爺爺臨終前說,這手冊傳男不傳女,傳德不傳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