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穀場的北風卷著雪粒子往人脖子裡鑽,楊靖哈著白氣搓了搓手,鐵鍬在冰麵上劃出的白痕還冒著熱氣。
長桌上的紅布被磨盤壓得服服帖帖,八張八仙桌拚起來的台麵油光鋥亮——是他天沒亮就帶著小栓子他們用堿水擦的,連去年曬玉米留下的金渣子都摳乾淨了。
都圍過來!
都圍過來!小豆官舉著黃銅小鑼滿場跑,鑼聲撞在老槐樹上又彈回來,驚得屋簷下的麻雀撲棱棱亂飛。
這孩子昨天還因為偷吃隊裡的凍柿子被大腳嬸追著打,今兒倒像個小官差,棉褲膝蓋上的補丁都沾著石灰粉,楊哥說了,誰不來對賬誰吃虧!
吃虧!
最先擠過來的是大腳嬸,藍布棉襖的大襟敞著,露出裡麵補丁摞補丁的紅秋衣。
她手裡攥著個油紙包,離著三步遠就喊:楊靖!
我查我家!
上個月兔毛分紅兩塊九,少一分我掀你桌!話音未落人已經到了桌前,粗瓷大碗似的手地拍在賬本上,震得老秤爺的算盤珠子都跳了兩跳。
老秤爺把老花鏡往鼻尖上一推,烏木算盤往自己跟前扒拉半寸。
他穿了件洗得發白的灰布衫,領口扣得嚴嚴實實,像生怕漏了半粒算珠似的。大妹子急啥?算盤珠子在他指縫裡蹦躂,兔毛收了十三斤半,單價兩毛二,扣了曬毛的工分......他突然把算盤一扣,抬頭時鏡片反著光,兩塊九毛一,你數錯了。
大腳嬸的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圓,手忙腳亂打開油紙包——裡麵躺著三張皺巴巴的毛票,還有枚亮閃閃的二分硬幣。
她數了三遍,突然一嗓子笑出聲,拍得桌子咚咚響:老秤頭你個老摳門!
我就說我家二丫撿的兔毛沒摻草!她轉頭衝後麵的人擠眉弄眼,都來看!
這賬比我家醃酸菜的壇子還乾淨!
張大山叼著旱煙鍋子擠進來,煙杆往賬本上點了點:我查三戶。他是生產隊長,平時訓起人來能把房梁震落灰,今兒倒像換了個人,帽簷壓得低低的,可嘴角直往上翹。
老秤爺翻到第三頁,他湊過去眯著眼看:劉鐵柱家,割柳條工分三十,對;王寡婦家,編筐六隻,工分二十四,對;我家......他突然梗了脖子,我家喂兔子的工分咋才十五?
我那老黃狗守兔棚還得加夜草呢!
張隊長,王念慈從人縫裡擠出來,手裡捧著疊紅紙片,您喂的是長毛兔,不是老黃狗。她紮著兩個麻花辮,發梢沾著雪粒子,說話時嗬出的白氣把睫毛都染白了,係統裡記著,您前天喂完兔食還偷摸給兔崽捂了棉絮——那叫精細喂養,工分加了五。她抽出張股權工分票,上麵用藍墨水畫著麥穗和兔子,您看,這不寫著特殊貢獻+5
張大山的臉騰地紅到耳尖,旱煙鍋子在手裡轉得飛快:誰、誰偷摸了?
我那是怕兔崽凍著!他低頭看票,突然嘿嘿笑出聲,把票往懷裡一揣,這玩意兒比工分票金貴!
我得拿油紙包起來,傳給我孫子看!
人群裡突然響起抽鼻子的聲音。
老煙袋拄著拐棍擠過來,他七十多了,背駝得像張弓,可眼睛亮得像兩顆星星:我查我家。他顫巍巍摸出塊藍布包,裡麵是他攢了十年的雞蛋票,我拿五張雞蛋票入股,該分多少?
老秤爺的算盤又響了。
這回他撥得慢,每顆算珠都像在秤盤上稱過似的。雞蛋票按市價折糧票,五張抵三十斤玉米。他抬頭時眼眶有點紅,您去年冬天給兔棚燒了三晚熱炕,工分算二十。
兩樣加起來......他重重畫了個圈,分紅三塊六毛八。
老煙袋的手直哆嗦,他把藍布包往桌上一放:我、我再加五張雞蛋票。他指節粗得像老樹根,卻輕輕碰了碰賬本,我這把老骨頭,也要分紅。
楊靖站在長桌儘頭,看人群像滾雪球似的越圍越大。
風掀起他的棉帽簷,後頸的疤被吹得發涼——那是小時候爬樹摔的,奶奶說這疤能擋災。
他摸了摸兜裡的三聯單,紙角被體溫焐得軟軟的:一聯存根、一聯隊裡、一聯村民自留。
這是他照著係統裡的現代合同畫的,昨晚在油燈下改了七遍,筆尖把紙都戳破了。
大夥兒靜一靜!他拔高了嗓門,聲音撞在老槐樹上又彈回來。
曬穀場霎時安靜得能聽見雪粒子打在紅布上的聲。
他掏出張泛黃的紙,邊角還沾著灶灰——那是他和王念慈熬夜寫的《副業隊永久章程》草案,今後擴股、分紅、采購,全由大夥兒說了算。
每戶一票,重大決策需三分之二通過。他頓了頓,喉嚨突然發緊,現在,請願意繼續入股的......按手印。
大腳嬸第一個衝上來,紅墨水碗被她撞得晃了晃。
她蘸了滿滿一手,地按在紙上,紅手印像朵綻放的石榴花:我信楊靖,更信這本賬!
我來!二狗子擠進來,他上個月剛娶了媳婦,新做的棉褲還帶著靛藍染料的味兒,我家那口子說了,這賬比她繡的並蒂蓮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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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袋的手在紅墨水碗上懸了半天,最後閉著眼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