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靖是被院門外的拍門聲驚醒的。
春寒未褪的清晨,他裹著補丁摞補丁的棉被翻起身,就聽見奶奶在堂屋喊:“靖子,是小石頭娘!這大冷天的,她頭發都沾著霜呢!”
推開門那刻,楊靖差點被撲麵而來的焦急撞個趔趄。
小石頭娘的藍布圍裙皺成一團,手指絞著圍裙角直發抖,眼尾的細紋裡還凝著隔夜的淚:“靖子,柳河那事越傳越邪乎!北屯二柱媳婦昨兒來借篩子,說‘咱交的糞,莫不是也得被翻出泥巴?’”她吸了吸鼻子,凍紅的鼻尖一抽一抽,“我家小石頭夜裡直問‘娘,咱家拾的糞沒摻土吧?’我哄了半宿,他攥著我衣角睡的……”
楊靖搓了搓臉清醒些,順手把晾在窗台上的玉米餅掰了半塊塞給她:“嬸子先墊墊肚子。”小石頭娘咬了口餅,突然“哇”地哭出聲:“不是我饞,是這布票是大夥的指望啊!前兒王大娘家閨女拿布票換了花布,在村口顯擺新褂子,那歡喜勁——要是這指望塌了,往後誰還肯好好拾糞?”
楊靖的手指在門框上敲了兩下。
他想起昨夜雨裡翻湧的念頭,想起北屯山道上那幾簍沉得反常的藥材。
信用這東西,塌半寸就得用十倍實誠補。
他把棉襖往身上一裹:“嬸子,咱不關起門審,要擺到太陽底下審。明兒我讓張大山去柳河喊人,三鎮代表、婦女會、護牛隊都來——造假的、吃瓜的、存疑的,全看個明白。”
小石頭娘的眼淚“唰”地收了,她抹了把臉,把剩下的半塊玉米餅揣進兜裡:“我這就去通知婦女會,讓她們帶針線筐來,省得有人等久了坐不住!”話音未落,人已經跑出院門,藍布圍裙在晨霧裡晃成一道急火火的影子。
三天後的曬穀場,比過年還熱鬨。
楊靖站在臨時搭的評審台前,望著台下烏泱泱的人頭直犯嘀咕——原以為來百八十人,結果連鄰屯扛著糞箕的、背著藥簍的都擠過來了。
張大山舉著紅纓槍在台側維持秩序,嗓門震得曬穀場的麻雀撲棱棱飛:“都往後挪挪!沒見王同誌在登記旁聽冊?踩了布票模板我拿你們糞箕子當鍋使!”
王念慈蹲在條凳上,手裡的鋼筆在牛皮本上唰唰寫著。
她今天特意係了楊靖前兒送的藍頭巾,發梢沾著晨露,抬頭時衝楊靖笑:“北屯李大爺帶著三個孫子來的,說要學怎麼辨糞。”她晃了晃手裡的登記冊,“連縣廣播站的小劉都來了,扛著大喇叭要錄全程。”
楊靖剛要應話,台下突然起了陣騷動。
柳河的趙老三被幾個拾糞組的漢子“請”上台來,他穿著露腳趾的破棉鞋,手在褲腿上搓得發紅,身後跟著縮成一團的婆娘和蔫頭耷腦的小兒子。
那孩子大約七八歲,脖子上係著根草繩——楊靖認得,那是前兒布票兌換時,沒換到布的孩子用來假裝“圍脖”的。
“開始吧。”楊靖衝劉會計點點頭。
劉會計推了推裂了道縫的眼鏡,從懷裡掏出個油布包,裡麵是《平安屯副業評定標準》——封皮還是王念慈用舊報紙糊的。
他清了清嗓子:“今日審的是柳河拾糞組趙老三,三月初九交的乾糞摻土案。三評小組當場複驗,篩三遍,水浸測純度,晾曬稱重。”
台下立刻響起嗡嗡的議論:“篩糞我見過,水浸是個啥講究?”“可不,摻了土的糞一泡水裡準沉底!”
兩個拾糞組的壯實漢子抬來篩子。
第一遍篩,黃澄澄的糞渣裡滾出小半篩土塊;第二遍篩,又篩出半把碎石子;第三遍篩完,原本裝了半麻袋的“乾糞”,隻剩小半盆黑亮的糞渣。
“水浸!”張大山吼了一嗓子。
大木盆裡的水“嘩啦”一聲,糞渣剛倒進去,立刻有渾濁的泥湯泛上來——那是摻在糞裡的細土,平時看不出來,一泡水就現了原形。
等水靜下來,盆底沉著厚厚的泥層,浮著的糞渣稀稀拉拉,用手一撈,分量輕得像棉花。
“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