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淵穀的硝煙散儘已逾半月,但那份沉痛與壯烈,卻如同烙印般刻在薊遼巡撫沈驚鴻的心頭。廣寧行轅內,他並未急於揮師報複,而是伏案數日,親自撰寫一份措辭懇切、證據詳實的報功奏章。這不僅僅是一封捷報,更是一份為那些忠魂請命、為萬千邊軍將士立心的血書。
奏章以六百裡加急直送京師。
時值秋末,北京城已染上幾分寒意。文華殿內,炭火燒得正旺,天啟皇帝朱由校正對著一個按比例縮小的“驚鴻二式”木質模型琢磨著擊發機構,眉頭微蹙。大太監王體乾輕手輕腳地步入,躬身呈上一份厚厚的奏疏。
“皇爺,薊遼巡撫沈驚鴻八百裡加急奏報。”
“哦?沈卿的奏本?”朱由校放下手中的模型,來了興趣。他知曉沈驚鴻非重大事宜不會動用加急通道。展開奏疏,剛看了幾行,臉上的閒適便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
奏章並非描繪某場恢弘大勝,而是詳細呈報了東江鎮哨官趙鐵柱率小隊深入朝鮮敵後,如何以寡敵眾,牽製建奴,最後在龍淵穀力戰殉國的全過程。沈驚鴻的文筆素來精準而克製,但在此奏中,卻罕見地流露出沉痛與激憤:
“……臣驚鴻謹奏:竊照東江鎮哨官趙鐵柱,原隸京營,以勇毅簡拔。奉命率精銳四十七人,深入朝鮮北境,凡三月餘,屢挫虜鋒,焚其積聚,斷其糧道,使虜首楞格裡如芒在背,寢食難安。然虜眾我寡,補給維艱。迨至天啟六年九月,虜酋楞格裡羞憤之下,儘起鑲藍旗甲喇二、科爾沁部千騎,合兩千餘眾,圍剿碧潼……”
朱由校看得眉頭緊鎖,當讀到“鐵柱等審時度勢,分兵突圍,自領傷殘二十有一,擇絕地龍淵以拒虜,為袍澤爭一線生機”時,他忍不住拍案:“真壯士也!”
繼續往下,便是龍淵穀之戰的細節:
“……自辰至未,麋戰四時辰,斃傷虜首逾三百計。然子藥儘,援兵絕。鐵柱知事不可為,慨然謂部眾曰:‘吾輩受國厚恩,持此利器,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遂令毀銃。士卒聞令,無不泣下,然皆遵行不悖。或砸槍機於磐石,或折撞針以利刃,或棄殘械於深澗……二十一壯士,毀銃二十一杆,無一支完器資敵。”
看到此處,朱由校猛地站起身,在殿內急促地踱步。他雖醉心格物,卻也深知兵事。“驚鴻二式”乃國之重器,造價不菲,沈驚鴻在奏章後附有詳細說明,每一支步槍、每一發黃銅定裝彈的製造皆殊為不易。這些士卒在最後關頭,竟能毫不猶豫地親手毀去視若生命的利器,隻為不資敵用,這是何等的決絕與忠誠!
“……後虜酋楞格裡入穀,見遍地殘骸,無一銃可用,氣急敗壞,屠我傷卒,梟首示眾……臣聞訊,五內俱焚!趙鐵柱等二十一人,忠勇貫日,氣節凜然,雖古之田橫五百士,不過如是!彼等非僅捐軀赴難,更為我大明保住火器之秘,挫敵酋覬覦之心,功在社稷,澤被後世!”
奏章的最後,沈驚鴻筆鋒一轉,言辭懇切,直指核心:
“……然,壯士已矣,骸骨未收;英魂不遠,撫恤何存?臣每思及此,未嘗不涕泗交流,愧對忠魂。竊以為,趙鐵柱等二十一人,功勳卓著,非尋常戰歿可比。若依常例撫恤,恐不足以彰其忠烈,慰其英靈,亦不足以激勵三軍將士效死之心。”
“伏乞陛下天恩,念其功,憫其忠,恤其死:
一、請對趙鐵柱等二十一人,追贈官爵,從優議恤。趙鐵柱忠烈尤著,請追授昭勇將軍正三品武散階),蔭一子入國子監;其餘二十人,各追授顯武校尉從四品)等階,厚給撫恤銀,免除家眷徭役。
二、請於龍淵穀或皮島擇地立祠,春秋祭祀,以慰忠魂,永垂典範。
三、請陛下特頒明旨,將趙鐵柱等寧毀利器不資敵之事跡,宣諭天下,曉諭各邊鎮,使將士知朝廷重忠義、惜壯士之心。
四、請旨嚴查朝鮮方麵坐視我義師孤軍奮戰、救援不力之責,以示天朝威嚴。”
“臣非敢為一己之私,亦非僅為趙鐵柱等二十一人請命。實因邊塞苦寒,將士用命,所恃者,朝廷之恩澤,身後之無憂也。若忠魂得慰,則生者感奮,三軍同心,何愁建虜不滅,社稷不安?臣驚鴻臨表涕零,不勝惶恐待命之至!”
朱由校看完,將奏章重重合上,久久不語。殿內隻剩下炭火偶爾爆裂的劈啪聲。他雖年輕,卻也知這封奏章的分量。沈驚鴻這是在為邊軍將士爭一口氣,在為大明軍隊立一個魂!
“王體乾。”
“奴婢在。”
“召內閣、五軍都督府、兵部堂官,即刻平台召對!”朱由校的聲音帶著一絲罕見的冷厲,“再把魏忠賢也叫來。”
片刻之後,平台內,眾臣齊聚。朱由校將沈驚鴻的奏章讓王體乾當眾宣讀。
當聽到二十一名明軍在彈儘援絕後,毅然毀壞珍貴的“驚鴻二式”步槍,全部壯烈殉國時,在場不少老成持重的官員也不禁動容。兵部尚書王在晉更是眼眶微紅,他深知邊軍之苦,更明白這種抉擇需要何等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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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涉及到追贈、立祠、宣諭等具體事宜,尤其是破格優恤,朝堂之上立刻出現了爭議。
一位翰林出身的閣臣率先開口:“陛下,沈巡撫所請,其情可憫,其誌可嘉。然,國家自有典製在。趙鐵柱不過一哨官,按製追贈顯武校尉已是殊恩,昭勇將軍乃三品大員之階,恐逾製太過,開不良之先例。且立祠祭祀,非社稷功臣、地方名宦不可輕設,為一哨官立祠,恐於禮不合……”
“於禮不合?”朱由校尚未開口,一個陰柔的聲音響起,正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提督東廠的魏忠賢。他慢悠悠地說道:“咱家倒要問問,是那些死守教條的‘禮’重要,還是前線將士的軍心重要?趙鐵柱等人保住的是沈大人苦心研製的火器機密,挫敗的是建奴獲取我大明利器的圖謀,這功勞,難道比不過那些隻會空談的文人?若讓邊軍將士寒了心,日後誰還肯為陛下效死?誰還肯在絕境中毀銃不資敵?”
魏忠賢此言,既是為了迎合帝心他看出皇帝已被奏章打動),也是為了打擊一向與他不對付的清流文官。他深知皇帝對沈驚鴻和格物之學的看重。
王在晉也立刻附和:“魏公公所言極是!陛下,臣掌兵部,深知軍心之重。趙鐵柱等二十一人之事跡,已然在薊遼、東江各軍傳開。若朝廷不能重重撫恤,厚待其家眷,恐傷數十萬邊軍將士之心!屆時,誰還肯用命?追贈官爵,所費幾何?立祠祭祀,所耗幾許?相較於軍心士氣,孰輕孰重,請陛下聖裁!”
支持沈驚鴻的官員也紛紛出言。反對者則堅持“祖宗法度不可輕廢”。平台內頓時爭論不休。
朱由校聽著雙方的辯論,手指無意識地敲著禦案。他想起沈驚鴻奏章中的那句話——“使將士知朝廷重忠義、惜壯士之心”。又想起自己把玩“驚鴻二式”模型時,對其中精巧設計的讚歎。這等利器,若真被建奴得去,後果不堪設想。趙鐵柱等人,確實是保住了重要的東西。
“夠了!”朱由校終於開口,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他目光掃過群臣,“朕意已決。”
“趙鐵柱,忠烈可昭日月,追贈昭勇將軍,諡‘忠毅’,蔭一子入國子監讀書,賜銀五百兩治喪。其餘二十名士卒,各追贈顯武校尉,諡‘勇毅’,厚恤其家,免徭役三載。”
“準於皮島擇地,敕建‘忠烈祠’,以祀趙鐵柱等二十一人,令地方官春秋致祭。其事跡,由兵部刊印,宣諭九邊,以為楷模。”
“沈卿所請,朝鮮之事,著兵部、禮部會同議處,查明實情,再行具奏。”
皇帝金口一開,即成定論。反對者見聖意已決,且魏忠賢、王在晉等權重之臣皆表支持,也不敢再強諫。
聖旨以最快的速度下發。當沈驚鴻在廣寧接到這份幾乎完全按照他所請擬定的恩旨時,他麵向京城方向,再次鄭重下拜。
“臣,代趙鐵柱等二十一名忠魂,叩謝陛下天恩!”
他立即著手安排,將撫恤銀兩、誥命文書通過東江鎮渠道,儘快送到殉國將士家屬手中。同時,下令在薊遼鎮內大肆宣揚朝廷的恩典和趙鐵柱等人的忠勇。
消息傳出,三軍震動。尤其是底層的士卒,聽聞趙鐵柱等人不僅得到高規格追贈,皇帝還親自下旨立祠祭祀,家眷得到厚恤,無不感奮。一種“朝廷不會辜負為國捐軀者”的信念,悄然在軍中紮根。
數日後,沈驚鴻在巡營時,聽到幾名新兵在私下議論:
“趙哨官值了!昭勇將軍啊!子孫還能進國子監!”
“關鍵是陛下記得咱們!死了也值!”
“以後要是碰上那種情況,咱也得像趙哨官他們一樣,不能給朝廷丟臉!”
聽著這些議論,沈驚鴻駐足遠眺,心中積鬱稍散。他知道,這份用鮮血和忠誠換來的恩典,其價值遠超那些銀兩和官銜。它如同投入一潭死水中的巨石,激起的漣漪,必將影響深遠。
龍淵穀的忠魂,終於得以安息。而他們的血,也並未白流,它澆灌出的,是更加堅韌、更加忠誠的軍魂。沈驚鴻知道,接下來,該讓皇太極和楞格裡,為這份血債,付出代價了。他轉身走向簽押房,新一輪的作戰計劃,已在他腦中醞釀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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