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修長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溫熱的杯壁,眼神再次投向園中孤峭梅樹,目光卻似已穿透疏影枝椏,一聲輕歎逸出唇邊:“海棠,你說,我們究竟何時方能替義父尋得那‘黃字第一號’?此人身係江山之重,一日未定,我心中便如懸巨石,一日難安。”
海棠見大哥愁緒複起,心下焦急,連忙放杯,笑意如春水漾開,溫言勸道:“大哥,何必如此憂心?義父之言,豈可忘卻?”
言罷,他忽正襟危坐,左拳置胸,下頜微收,眼神變得沉毅,模仿起神侯威嚴的樣子:“‘謀社稷者,不爭朝夕。忍常人之不能忍,守萬仞之巔而不移其誌,待天時地利人和,則功成必矣!’”神態語氣,竟有七八分神似。
段天涯見海棠學得惟妙惟肖,那肅穆莊重與他本性靈動形成奇異反差,終忍俊不禁,一直緊抿的唇角微微彎起,眉間沉鬱霎時衝淡許多。他無奈搖頭,低聲道:“你啊,總是這般……”
海棠見天涯展顏,心下不由得長舒一口氣。這五年來,每次見大哥,總覺他心事沉重,眉梢眼角鐫刻著揮之不去的滄桑疲憊。兩人之間,亦似隔著一層薄紗,客氣有餘,而往昔無拘無束的親近卻淡了許多。
此刻見他真切笑容,海棠眼中光彩綻放,欣喜之情脫口而出:“大哥!你總算笑了!自你七年前自東瀛歸來,我便少見你如此開懷。你這一笑,還有點像小孩子呢!”
本是滿懷喜悅的逗趣之言,欲驅散兄長心頭陰霾。豈料段天涯聞言,唇邊笑意驟然凝滯。他眼神瞬間失焦,變得悠遠空茫,仿佛穿透了海棠鮮活笑靨,望向時光長河深處不可觸及的彼岸。他喃喃低語,聲音輕飄如夢囈:“是啊……很多年前,也曾有一個人這般說過……”
看著大哥失魂落魄的模樣,海棠心頭一緊,知他定憶起東瀛歲月。他小心探詢,試圖將那飄遠思緒拉回當下:“大哥,你在東瀛住了三載,聽人說,東瀛的雪鋪天蓋地,純白無瑕,天地一片空寂澄澈,雪壓櫻枝,想必更是人間難尋的絕景....”
他一邊斟酌字句,一邊緊盯他神色,卻見他眼神愈發空洞,神魂似已飄遠。海棠急伸手,在他眼前輕揮:“大哥?大哥!”
段天涯如夢初醒,渾身一震,眼底追憶潮水般退去,隻餘荒蕪空寂。他頓覺失態,眸中掠過狼狽歉疚,啞然道:“抱歉,海棠,方才是我走神了。”
“無妨。”海棠連忙應道,一顆心卻高高懸起。瞥見天涯臉上那濃得化不開的悵然,他心中千頭萬緒翻湧,垂眼避視,聲輕如羽:“大哥,方才可是我言語不當?讓你憶起舊事?”
段天涯卻猝然起身。方才因回憶流露的脆弱,如曇花一現。轉瞬之間,那冰冷滄桑的淡漠外殼已將他重新包裹。
他避開海棠擔憂目光,聲音沉默疏遠:“沒有。隻是……想獨自走走。”語畢,不待回應,轉身朝園中幽深處去。步履看似平穩,卻透出濃得化不開的落寞與孤絕。
海棠急忙站起,向前一步,聲帶憂急:“大哥!園路雜亂,我陪你……”
“不必了。”天涯的聲音遠遠傳來,深藍身影在山石轉角一閃,便被竹影石痕吞沒,再無蹤跡。
海棠伸出的手臂僵在半空,指尖微涼。半晌,無力垂下。他未即坐回,隻是久久佇立石桌旁,目光執著投向天涯消失的方向。料峭春風卷著寒意,吹動衣袂,更添清冷。
遠望路徑儘頭,目光似要穿透山石竹影,捕捉那深藍融入灰蒙背景的最後一瞬。一種難言落寞,如園中薄霧,無聲包裹,沉沉壓心。
他緩緩坐回冰涼石凳,指尖觸及那已涼透的竹葉青。殘酒微晃,映出眼底深憂與無聲歎息。歎息散入寂庭,融於風過竹梢低吟。其中所蘊,有對兄長深埋苦痛的憂思,有對手足漸行漸遠的悵惘,更有一種複雜難名的心緒——它非關風月,卻比手足更深;它無法言明,隻化為此際早寒園中,久立遠望的落寞影,與杯中涼酒一同,在寂寥裡沉澱冰涼。如遠眺心之所向,卻隔萬水千山,永難企及。
天涯心神恍惚,不覺已行至後園深處,駐足於一座苔痕斑駁石橋之上。橋下溪流淙淙,裹挾未消融的細碎冰淩,撞擊卵石,發出清冽碎玉聲響,寒氣自下而上,侵肌砭骨。他憑欄而立,目光失焦投向遠方。眼前疏落梅影、青灰色遠山輪廓驟然模糊褪色,瞬間被一片鋪天蓋地、冰冷刺骨的純白取代——那是烙印記憶深處的東瀛雪原。刺骨寒意仿佛穿透時空壁壘,瞬間攫住了他。
恍惚間,一個熟悉溫軟、帶笑意的聲音,穿透七年光陰塵埃,自身後輕柔響起:
“你呀,就這麼喜歡雪嗎?再走下去,整個人都要被雪埋住了。也好,省得回家再費功夫洗澡呢。”
那聲帶一絲俏皮,如冰晶裂於暖陽,瞬間擊中塵封心弦。段天涯渾身劇震,猛轉身,急切循聲搜尋——
眼前,唯料峭春風卷過空寂石橋,拂動岸邊新柳枝,徒勞搖擺。方才那清晰聲息,那似在咫尺的溫暖,如石投寒潭,漣漪散儘,隻留下比溪水更刺骨的空寂失落。
段天涯嘴角那因本能反應而欲揚起的弧度,徹底僵在冰冷空氣中。
他怔立橋心,如被回憶與失落釘住原地,任由早春寒風裹挾更深寒意,穿透單薄衣衫,直抵靈魂深處。
雪姬,雪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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