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流轉，諸般布置皆已按部就班推行，轉眼到了中旬末尾。
天色熹微，天下第一莊的大管事李四，今日卻罕見地放下了莊內繁瑣的“清盤”核查，獨自騎著一匹頗為神駿的黃驃馬，穿過熙攘的人群，徑直來到了一片與天下第一莊的清雅格調格格不入的地界。
此處地處京西郊外，被俗稱為“窮漢市”，乃是京城底層勞動者彙聚謀生之地，空氣中混雜著汗味、塵土味和路邊攤販早點蒸騰的熱氣，嘈雜的人聲、騾馬的響鼻聲、以及尋找活計的人們相互招呼詢問之聲，早已彙成一片嗡嗡然的市井交響。
無數衣衫襤褸的漢子聚集於此，或蹲或站，眼中混雜著對生計的渴望與麻木，等待著不知何時會降臨的活計。自然的，這裡也形成了專屬於這些無業、低收入人群的獨特勞務市場與生活圈子，喧囂而充滿原始的活力。
“義興和”腳行，是這“窮漢市”中規模最大、口碑亦算不錯的一家。因其講信譽、工錢發放及時，對待手下腳夫也很是公道，甚至在官衙那裡也留有幾分薄麵，是少數幾家能承接官家零散活計的民間行會。腳行在此設置了連綿的工棚，他們的把頭張石頭與眾腳夫同吃同住於此，既便於管理，隨時響應雇主的差遣，也無形中強化了這群苦力漢子之間那股子抱團取暖、講義氣的認同感。
李四勒住馬韁，利落地翻身下馬，目光在人群中略一掃視，便鎖定了那個正在指揮搬運的高個子壯漢。他快步上前，對著那壯漢恭敬地作了個揖：“張把頭。”
張石頭聞聲回頭，他皮膚黝黑，手掌粗大，指節突出，一望便知是常年出力氣的苦命人。他見來人衣著體麵、騎著好馬，略一遲疑，臉上露出恍然神色，連忙站直身，有些局促地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你是……那個天下第一莊的李二當家？”
李四聞言，臉上露出一絲謙和的笑意，微微欠身道：“張把頭抬舉了，小人隻是在莊裡跑腿辦事的一個管事，當不起‘二當家’的稱呼。”
張石頭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他那硬茬似的短發，憨直地說道：“石頭是個粗人，不會說話，李管事您彆見怪。您……您找我有啥事？”
李四神色一正，也不繞彎子，直接道明來意：“我奉莊主之命，特來請張把頭去天下第一莊一敘。”
張石頭聽罷，想也沒想便點頭應承下來：“成！上官莊主相召，是我的榮幸。”他隨即轉身，對著工棚裡幾個探頭探腦的小頭目粗聲交代了幾句今日搬運貨物的要緊安排，便跟著李四，一前一後離開了這喧鬨的窮漢市。
李四並未引張石頭走天下第一莊那氣派恢弘的正門，而是繞至後山一處僻靜小徑，從一扇不起眼的角門入了莊。兩人默不作聲，沿著蜿蜒山徑而行，兩旁古木參天，晨露未曦，愈走愈顯清幽。不多時，便來到後山一處向陽的坡地，一座新壘的土墳立在幾株鬆柏之下，顯得肅穆而安寧。墳前青石墓碑尚新，刻著簡單的字跡。
張石頭雖大字不識幾個，但墓碑上“毛小六”三個刻痕尚新的字，他卻勉強認得。。他腳步猛地一頓，眼眶瞬間就紅了。這個高大的漢子沉默地走到墳前，也不說話，隻默默地卷起自己粗糙的袖口，用那還算乾淨的裡襯，極其輕柔地、一遍遍地擦拭著墓碑上的浮塵，仿佛怕驚擾了底下安眠的小弟。
上官海棠早已在此等候多時，她今日穿的一身素淨，立在墓旁，靜靜地看著張石頭的舉動。見他始終不發一言，隻是專注地擦拭著墓碑，海棠心中暗歎，主動開口道：“你們六人結義的情分，如意姑娘都已告訴我了。”
張石頭像是被針刺了一下，猛地抬起頭，已隱有淚光滾動，喉頭哽咽了一下，才沙啞道：“我……我是個無用的哥哥，沒能護住小六……”
海棠輕輕搖了搖頭：“張把頭切莫如此自責。若非你千方百計，冒險尋回了小六的部分遺骨，他隻怕要魂歸無處。我已請北山寺的得道高僧為他做過法事，超度往生，如今算是入土為安了，你也……不必太過苛責自己。”
張石頭用袖子用力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淚水，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心緒，問道：“不知莊主今日喚石頭前來，究竟有何吩咐？”
海棠沉吟片刻，月色般清澈的目光落在張石頭臉上，緩緩說道：“不日，我需派遣如意姑娘、滿大家，以及馬大師三人，遠行執行一項莊內要務。”
張石頭心頭一緊，立刻追問：“很危險嗎？”他雖不知具體何事，但天下第一莊莊主親自出麵，又提及與他有淵源的如意他們，此事定然非同小可。
海棠回答得極快，沒有絲毫隱瞞：“是。”她頓了頓，目光坦蕩地迎上張石頭擔憂的視線，“所以，在她們動身之前，我想問問張把頭，你是否清楚如意姑娘的真實身世來曆？”
張石頭臉上閃過一絲遲疑和警惕，下意識地反問道：“莊主……你要做什麼？”
海棠目光坦蕩，毫無避諱：“我想幫小六，完成他未能完成的遺願，也想讓如意姑娘此行少一分掛礙。”
張石頭看著這位清貴公子真誠的目光，又緩緩轉頭，望向那座冰冷的墓碑，遲疑了片刻，終是下定了決心，壓低聲音道：“她爹……聽說是晉陽城裡的一個大官，姓梁。十三年前，不知怎地得罪了曹閹狗那幫人，落得個滿門抄斬的下場。阿滿……那小子，應該和她從小就認識，怕是舊識。”
海棠眸中精光一閃，似有電光石火掠過腦海，她失聲低呼，“莫不是那樁震驚朝野的‘六君子’案？”
張石頭茫然地搖了搖頭：“這些官麵上的大案，我們這些升鬥小民哪裡搞得清楚。五妹怕連累我們這些結義的兄弟姐妹，關於她家裡的事，從來不肯多說。”
海棠心中已然明了，如意的身世恐怕遠比想象的更為複雜，且必然牽涉到一樁極大的朝廷冤案。她不再多問，對著張石頭鄭重一禮：“多謝張把頭坦言相告。”，又向著毛小六的墓碑深深看了一眼。
拜彆二人後，海棠不再耽擱，便轉身大步走向係在一旁樹下的愛馬“照夜白”。她翻身上馬，玉手輕抖韁繩，照夜白長嘶一聲，四蹄騰空，化作一道離弦之白箭，朝著護龍山莊的方向疾馳而去，隻留下身後滾滾煙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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