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舊白大褂,仿佛這是一件鎧甲。然後,她推開辦公室的門,一步一步,走向那片沸騰的聲浪。
看到她出來,人群瞬間安靜了一下,所有目光像箭一樣射向她,充滿了質疑、憤怒和希冀,種種複雜情緒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各位叔叔阿姨,兄弟姐妹們,”她的聲音乾澀發顫,卻努力提高,“大家聽我說,醫保局的事情,我們正在積極溝通,一定有解決的辦法……”“辦法?什麼辦法!設備都爛成那樣了,還能有什麼辦法!”一個壯實的中年男人打斷她,他是傷員李大哥的兒子,眼睛通紅,“我爸還指著這裡站起來呢!現在好了,錢沒了,機器壞了,你們是不是就想關門大吉?!”
“不會的!我們絕不會放棄!”小豔急切地辯解,“設備……設備我們會想辦法修,會想辦法換……”“拿什麼換?拿什麼修?錢呢?”另一個婦女尖聲質問,“你們是不是要把我們趕出去等死?”
質問聲如同冰雹般砸來。小豔被逼得步步後退,後背抵在了冰冷粗糙的牆壁上,再無退路。她看著眼前激動的人群,那些曾經對她無比信任、感激涕零的麵孔,此刻卻變得如此陌生而具有壓迫感。解釋的話語蒼白無力地堵在喉嚨口。她能說什麼?說她已經山窮水儘?說她也無能為力?這些實話隻會引發更大的恐慌和徹底的崩潰。
絕望的淚水在她眼眶裡瘋狂打轉,她拚命仰起頭,死死咬住嘴唇,不讓它們掉下來。不能哭,不能示弱,她是院長,是主心骨,她倒了,這裡就真的完了。
就在這混亂不堪、幾乎要失控的時刻,一個高大的、略顯佝僂的身影,突然從人群外圍擠了進來。他穿著件半舊不新的工裝外套,風塵仆仆,臉上帶著長期奔波勞碌的憔悴和一種深刻的愧悔。他的出現如此突兀,以至於喧鬨的人群都安靜了片刻,疑惑地看著這個不速之客。
是周建國。小豔的丈夫,這家康複中心另一個隱形的、卻背負著沉重枷鎖的創始人。
他沒有看那些憤怒的家屬,他的目光穿越人群,直直地落在被逼到牆角、臉色慘白、強忍著淚水的小豔身上。那目光裡翻滾著太多複雜的情緒——痛苦、自責、憐惜,還有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
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周建國幾個大步衝到小豔麵前,沒有任何解釋,也沒有任何鋪墊,猛地從懷裡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用舊報紙胡亂包裹著的方塊,硬生生地塞進小豔冰涼的手裡。
報紙包裹的邊緣粗糙,棱角硌得小豔手心生疼。但那包裹沉甸甸的重量,以及透過報紙隱約散發出的、屬於紙幣的特殊油墨氣味,像一道閃電,瞬間劈入了小豔幾乎停滯的思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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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這是……”她下意識地攥緊那包東西,愕然地看著眼前形容狼狽的丈夫,腦子一片空白。
周建國的嘴唇哆嗦著,臉頰的肌肉因為緊張和激動而微微抽搐。他避開小豔的目光,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乞求,卻又異常清晰地穿透了短暫的寂靜:
“小豔……拿著……這是我欠的……先頂上去……不夠……我再……”
他的話沒有說完,也無法說完。但這斷斷續續的幾個字,尤其是那句“這是我欠的”,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小豔心中那扇壓抑了太久太久的、混雜著委屈、憤怒、不解和失望的閘門。
她猛地低下頭,看著手裡那包沉甸甸、沾著汗漬和塵土的鈔票。三萬?五萬?她不知道。她隻知道,這筆錢,來自她逃亡在外的丈夫,來自那個曾經讓她無比信任又徹底失望的男人,來自那個可能用了她所不齒的方式才攢下的“贖金”。
它肮臟嗎?或許。它能救急嗎?無疑。
巨大的屈辱感和絕處逢生的希望,像兩股瘋狂的激流在她胸腔內猛烈撞擊、撕扯。她全身開始控製不住地顫抖,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這種極致矛盾帶來的巨大衝擊。
下一秒,她猛地抬起頭,淚水終於決堤而出,卻不是軟弱的哭泣,而是爆發出一種被逼到絕境的、歇斯底裡的憤怒和決斷。她緊緊攥著那包錢,指甲幾乎要掐進紙鈔裡,衝著周建國,更像是衝著自己和眼前這令人窒息命運,嘶聲吼道,聲音因極度激動而破裂:
“周建國!你……你現在拿這些來有什麼用?!你以為這樣就能……就能……”
“贖罪”兩個字卡在喉嚨裡,燙得她說不出口。她劇烈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
周圍的人群徹底安靜了下來,目瞪口呆地看著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看著他們一向溫和堅韌的梅院長如此失態爆發,看著那個消失已久的周廠長以這樣一種方式出現。
小豔的目光掃過那一張張呆滯的麵孔,掃過破舊的院牆,掃過身後可能再也無法啟動的康複設備,最後落回手中那包燙手的、沾著罪惡與救贖氣息的鈔票上。
幾秒鐘死一般的沉寂。
然後,她像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猛地將那包錢死死摟在懷裡,仿佛摟著一枚即將引爆的炸彈,也仿佛摟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她臉上的淚水未乾,眼神卻陡然變得銳利、瘋狂而堅定,一種破釜沉舟的賭徒般的狠厲取代了之前的絕望。
她幾乎是從牙縫裡,一字一句地擠出了那個將改變一切的決定,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回蕩在院子裡:
“……好!這錢,我收了!”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周建國震驚而複雜的臉,掃過茫然無措的人群。“但我告訴你,也告訴所有人!這錢,不是用來填窟窿等死的!”她的聲音猛地拔高,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決絕和孤勇:“我要拿它,賭一把!從明天起,康複中心,改製!就叫……‘工傷康複合作社’!願意留下的,既是傷員,也是股東!賺了錢,大家分紅!虧了……”她咬緊牙關,眼中閃過淚光,卻異常明亮。“虧了,我梅小豔賣血賣腎,也跟大家一起扛到底!”
話音落下,滿場皆靜。隻有秋風卷著落葉,在地上打著旋,發出沙沙的聲響,仿佛在為一個悲壯的新開端,奏響寂寥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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