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兵工廠的工棚裡，鬆油燈的火苗被穿堂風扯得歪斜，在粗糙的木桌上投下晃動的光影。徐壽伏在案前，指尖捏著的炭筆在羊皮紙上沙沙遊走，筆尖劃過之處，一條條精準的線條漸漸勾勒出槍管的剖麵——這已是他第五次修改圖紙，案邊堆著的廢稿上，密密麻麻布滿了計算符號和修改痕跡，連最底下那張都被油燈烤得發卷。
“先生，歇口氣吧，這都熬了兩個通宵了。”守在一旁的老木匠趙德柱端來碗熱粥，粗瓷碗沿還沾著米糠，“周參軍讓人從城裡捎來的小米，說是養胃。”
徐壽頭也沒抬，炭筆在圖紙上打了個漂亮的圓弧：“就快成了。你看這槍管的來複線，紅毛夷的是右旋十二條，咱們改成左旋九條，纏角從一度四十五分調整到兩度，既保證射程，又能讓咱們的工匠更容易加工。”他指著圖紙上的刻度，“還有口徑，統一成七分二厘，正好適配咱們現有的鉛彈模子，不用另開新模。”
趙德柱湊過去看，隻見圖紙上的火銃分三段：槍管細長，尾端帶著個方形的機匣，握把是弧形的，比紅毛夷的直柄更貼合手掌。最奇怪的是槍管與機匣的連接處，畫著個類似榫卯的結構，卻又比傳統榫卯多了道金屬卡筍。
“這是……把咱們木匠的榫卯用到鐵活兒上了？”趙德柱咂舌，“紅毛夷的槍都是用螺絲擰的，咱們的鐵匠打不好那麼細的螺紋。”
“正是這個理。”徐壽直起身，揉了揉發酸的肩膀，接過熱粥喝了一口，“江南製造局造抬槍時，就常因為螺紋不合扣返工。咱們用‘扣榫+卡筍’，鐵匠隻需鍛出凸榫，機匣上鑿出凹槽，再用熟鐵卡筍固定，既結實又好修，比螺絲省事多了。”他放下粥碗，拿起一塊紅毛夷的槍機零件，“你看這擊發裝置，用的是銅製火帽，咱們沒那麼多銅，改成鐵製的，外麵鍍層錫防腐蝕，照樣能用。”
說話間，天宇帶著兩個鐵匠走進來，手裡捧著個木箱。打開一看，裡麵是拆解開的西洋火銃零件，還有幾支清軍常用的鳥銃。“先生，這是庫房裡能找到的所有樣品，您看看有沒有能用的。”
徐壽拿起一支西洋火銃，掂量了掂量：“這是普魯士的針發槍，射速比咱們的鳥銃快三倍，但擊針太細，咱們的鐵料脆，容易斷。”又拿起鳥銃，槍管粗短，槍托是整塊硬木削的，“這鳥銃倒是結實，就是射程太近，五十步外就打不準了。”
他將兩支槍並排放好，手指在中間比劃著：“取其長，補其短。槍管按針發槍的長度，保證射程；機匣用鳥銃的實心結構，不容易炸膛；擊發裝置改一改，用咱們自己能造的鐵製擊針，配上火帽——對了，火帽的配方老夫已經改好了，用硝酸鉀、硫磺和蟲膠，不用紅毛夷的雷汞，更安全。”
一個叫李鐵山的鐵匠突然開口，他手裡捏著個斷成兩截的槍管：“先生，咱們的爐子燒不出那麼勻的鐵，前幾天試打槍管，十根有八根炸膛，是不是……”
“不是鐵料的事，是鍛造的法子不對。”徐壽打斷他，從布包裡掏出本線裝書，封麵上寫著《汽機發軔》，裡麵夾著幾張折得整齊的紙，“這是老夫根據江南的‘百煉鋼’法子改的，你們看——”
他展開圖紙，上麵畫著鍛造槍管的步驟：先將熟鐵打成薄片，像卷餅似的卷成筒狀，用鉚釘固定接口；再燒紅後用特製的鋼芯穿入，反複捶打，讓鐵料緊密咬合；最後用鏜床鏜出內膛，保證槍管內壁光滑。“紅毛夷用的是整體澆鑄，咱們沒那設備，就用這‘卷鍛法’，雖然費功夫，但咱們的鐵匠都會，而且百煉鋼的韌性，比澆鑄的還好。”
李鐵山看著圖紙，突然一拍大腿：“這不就是打馬刀的法子嘛！把鐵片卷起來捶打，俺爹當年給蒙古王爺打腰刀，就用這招！”
“正是。”徐壽笑了，“武器雖異，道理相通。你們打馬刀能做到‘削鐵如泥’，打槍管也能做到‘堅不可摧’。關鍵是卷的時候要勻，捶打的力道要足，每錘都得落在同一個地方，這叫‘千錘百煉’。”
天宇看著工匠們圍在圖紙旁討論，有的比劃著卷鐵的弧度，有的琢磨著鉚釘的大小，連最沉默的李鐵山都開始給徒弟講解捶打的訣竅，心裡突然湧起一股暖流。他想起剛收複城池時，工匠們望著西洋器械哭喪著臉，說“這洋玩意兒咱們學不會”，而現在，他們眼裡有了光，因為徐壽給他們的不是遙不可及的西洋技術，而是結合了他們自身手藝的改良之道。
徐壽又畫了張零件圖，上麵標著每個部件的尺寸和材料：“槍管用百煉鋼，機匣用熟鐵滲碳，擊針用彈簧鋼——彈簧鋼的法子也簡單，把鐵絲燒紅了埋進木炭裡，燜三天就能變硬。握把用棗木，比紅毛夷的胡桃木結實，咱們山裡多得是。”
他指著圖上的標尺：“所有尺寸都用市製，一寸等於十分，一分等於十厘，再也不用記紅毛夷的英寸、英尺。鐵匠鋪裡備一把標準尺，每個零件都按這個打，保證能互換——比如槍管壞了，隨便換個新的就能用，不用像以前那樣‘一把槍一個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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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德柱突然想起什麼，從懷裡掏出個布包，裡麵是幾塊打磨光滑的牛角片：“先生，這是俺用牛角做的標尺樣板，您看看能不能用？紅毛夷的標尺是銅的，咱們沒那麼多銅。”
徐壽拿起牛角片，對著光看了看，邊緣光滑，刻度清晰：“好得很！牛角耐磨，還不容易反光，比銅的好。就用這個做標尺，固定在槍管上方，瞄準的時候更準。”
夕陽透過工棚的縫隙照進來，在圖紙上投下金色的光斑。徐壽收起炭筆，看著那張凝聚了中西智慧的火銃圖紙，突然覺得眼角有些濕潤。他想起在江南製造局時，麵對洋人技師的嘲諷，說“中國人造不出像樣的火器”，而此刻，在這海外孤島的簡陋工棚裡，一群中國工匠正圍著他畫的圖紙，要用自己的雙手，造出比西洋火器更適合這片土地的武器。
“三天後，先造十支樣品。”徐壽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老夫親自監工，有哪裡不對的，咱們再改。”
工匠們齊聲應著，李鐵山已經開始招呼徒弟收拾鐵匠爐，趙德柱則拿著標尺樣板比劃著尺寸，連周明遠都湊過去，問能不能給火銃加個掛刺刀的卡槽——“白刃戰時能用得上”。
天宇走到門口，回頭望了一眼。鬆油燈的光映著一張張專注的臉，圖紙上的火銃線條在光影裡仿佛活了過來，正蓄勢待發。他知道，這不僅僅是一張圖紙，更是一把鑰匙，能打開中國工匠的智慧之門，能讓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不再依賴洋人的器械，用自己的手藝，造出守護家園的利器。
晚風從峽穀吹過，帶著鐵礦的氣息和鬆木的清香。工棚裡傳來錘子敲打鐵砧的“叮當”聲，清脆而堅定，像在為即將誕生的新火器，奏響第一支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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