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的書房裡,檀香在銅爐裡明明滅滅,將牆上那幅《江海行船圖》熏得染了層溫潤的光澤。天宇坐在梨花木椅上,指尖撚著那枚刻著“信”字的玉佩,聽著老人慢悠悠地撥弄算盤珠子,清脆的“劈啪”聲裡,藏著比賬本更沉的心事。
“你以為商會真是塊鐵板?”陳老突然停了手,從抽屜裡摸出個牛皮本子,封麵已經磨得發亮,“翻開看看。”
天宇翻開本子,裡麵是密密麻麻的字跡,紅筆圈著的名字旁,有的標著“船”,有的標著“礦”,還有的寫著“洋行”。最顯眼的是頁邊的批注——“張:主守”“李:主攻”“王:騎牆”。他指尖頓在“張”字上:“這是……”
“穩健派的頭,張鶴年。”陳老端起茶杯,水汽模糊了他眼角的皺紋,“手裡握著三條內河船運線,專做絲綢茶葉的老生意,跟洋行的買辦們稱兄道弟,總說‘穩住盤子比啥都強’。”
天宇想起前幾日在碼頭見到的張老板,五十多歲,總穿著熨帖的杭綢長衫,見了洋人就拱手,說話時總帶著三分笑:“難怪上次見他,碼頭幫收保護費,他二話不說就給了。”
“他不是怕,是覺得‘花錢消災’劃算。”陳老冷笑一聲,指著“李”字,“李鐵山,激進派的刺頭,開鐵礦的,三年前差點跟英國領事館的人動過手。”
這個名字天宇熟。上月在鐵器行見過,四十來歲,胳膊上紋著虎頭,說話像敲鑼:“他總說‘洋人占著咱的碼頭,還想壓價,憑啥’。”
“可不是嘛。”陳老往炭盆裡添了塊銀炭,火星子“劈啪”跳起來,“去年他運鐵礦去香港,英商非要壓三成價,說‘你們的礦砂雜質多’。李鐵山當場就把樣品砸在了買辦臉上,說‘雜不雜質,你化驗室的報告咋不敢給我看?’”
天宇把本子翻到中間,見“王”字旁邊畫著個搖擺的小人:“王掌櫃是做瓷器的,上次商會聚餐,他先敬了張老板的酒,轉頭又跟李鐵山碰杯,倒像兩邊都不得罪。”
“騎牆派的日子也不好過。”陳老歎了口氣,“張鶴年說李鐵山‘愣頭青,遲早闖禍’;李鐵山罵張鶴年‘軟骨頭,早晚被洋人啃得連渣都不剩’。王掌櫃夾在中間,進貨時既要給洋行的人塞紅包,又要偷偷給李鐵山的礦場送炸藥——兩邊都想拉攏他,兩邊又都防著他。”
天宇摩挲著紙頁上的墨跡:“那陳老您……”
“我?”陳老笑了,指腹敲了敲賬本上自己的名字,旁邊隻寫著個“醫”字,“我守著這藥鋪,給洋人看病,也給碼頭的弟兄治傷。張鶴年的船運隊有人生病,找我;李鐵山的礦工被礦石砸了腳,也找我。不爭不搶,可誰也不能把我踢出去。”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天宇身上,“但我知道,這平衡長不了。”
這話像塊石頭投進天宇心裡。他想起昨夜在貨場,張老板的船運隊路過,看見他們收拾碼頭幫,隻遠遠站著,讓夥計往茶館裡遞了壺茶——那是告訴碼頭幫“張老板看著呢,彆鬨太大”;而李鐵山的夥計卻悄悄塞給阿武一把開山刀,低聲說“真動手了喊一聲”。
“張鶴年的船運線,最近總被洋人找茬。”陳老翻開另一頁,上麵記著日期和數字,“上個月被扣了兩船生絲,說是‘檢疫不合格’,其實是英商想換個代理商。他去找領事館,人家隻讓買辦傳話‘按規矩來’——這規矩,還不就是他們說了算?”
天宇想起張老板的賬房先生偷偷抹眼淚:“難怪前天見張老板的船都停在港裡,說是‘檢修’,原來是被扣了。”
“李鐵山那邊更熱鬨。”陳老往茶杯裡續了熱水,“他新招了二十個礦工,全是從南洋回來的華工,會用洋人的風鎬。英商聽說了,立刻讓巡捕房去查‘有沒有非法勞工’,其實是怕他的鐵礦產量上來,搶了他們的生意。”
這事兒天宇也有耳聞。昨兒去鐵礦附近的酒館,聽見李鐵山的夥計在罵:“巡捕房的人半夜翻我們的工棚,連鋪蓋卷都給翻爛了,說‘懷疑藏了軍火’——狗屁!他們就是怕咱的鐵比洋礦好!”
“那騎牆派呢?”天宇追問。
“王掌櫃的瓷器,前幾日被激進派的人潑了黑狗血,說他‘給洋行送的貨比給本地商號的好’;轉頭又被穩健派的人堵了倉庫,說他‘偷偷賣給李鐵山的礦場裝炸藥的陶罐,想引火燒身’。”陳老搖了搖頭,“你說他難不難?”
天宇突然明白,上次見王掌櫃的夥計在碼頭偷偷換船運貨,原來不是怕受潮——是怕被張鶴年的人看見他給李鐵山送貨,又怕被李鐵山的人發現他還在給洋行供貨。
“那……他們就沒想過聯手?”天宇問。
“聯手?”陳老像是聽到了笑話,“張鶴年說‘李鐵山太衝,跟他綁在一起,遲早被洋人端了老巢’;李鐵山罵‘張鶴年早被洋人的糖衣炮彈喂軟了,跟他合作,等於把脖子伸給人家砍’。前兒商會開例會,兩人差點在會上打起來,還是王掌櫃撲過去攔的,被推得摔了個跟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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炭盆裡的火星漸漸弱下去,陳老往裡麵添了塊煤,火光映著他的臉:“你以為碼頭幫敢那麼囂張?背後沒張鶴年默許,他們敢收李鐵山的保護費?可李鐵山也不是吃素的,昨晚派人砸了碼頭幫的賭坊,還留了張字條——‘再敢碰老子的礦,下次炸的就是你們的船’。”
天宇心裡一震。難怪今早見碼頭幫的人個個鼻青臉腫,原來是吃了虧。
“那我們……”
“你?”陳老打斷他,把那本牛皮本子推過來,“你既沒張鶴年的船,也沒李鐵山的礦,正好。”他指著最後一頁空白處,“他們鬥他們的,你把藥材運好,把弟兄們的傷治好——誰也不得罪,誰也彆信死。等他們鬥出個結果,或者鬥累了,自然會看清誰是真心做事的。”
天宇合上本子,指尖壓在那片空白上,突然想起今早去藥鋪,見張老板的賬房在偷偷抓治“心病”的藥,李鐵山的礦工在買治刀傷的藥膏,王掌櫃的夥計來買活血化瘀的藥酒——原來這藥鋪,早就是他們無聲的戰場。
“對了。”陳老像是想起什麼,從抽屜裡拿出張紙條,“李鐵山的礦場缺個懂賬目又能跟洋人打交道的,你去看看。不用站隊,就說‘陳老讓來看看賬’,他們不敢為難你。”
天宇接過紙條,上麵寫著礦場的地址,墨跡還新鮮。他知道,這是老人給自己指的路——既不得罪激進派,又能摸清他們的底細,更重要的是,李鐵山的礦場離碼頭近,正好能盯著張鶴年的船運線。
走出陳府時,暮色已經漫過了青石板路。天宇回頭望了眼書房的窗,燈還亮著,陳老大概又在撥弄他的算盤了。那些清脆的“劈啪”聲裡,藏著的哪是賬目,分明是這商會裡盤根錯節的關係,是穩健派的“忍”,激進派的“拚”,還有騎牆派的“難”。
阿武在街角等他,見他手裡的牛皮本子,眼睛一亮:“東家,這是……”
“往後有的忙了。”天宇把本子揣進懷裡,摸了摸那枚“信”字玉佩,“先去李鐵山的礦場看看——記住,少說話,多記著。”
夜風裡,遠處傳來李鐵山礦場的汽笛聲,又聽見張鶴年的船在碼頭鳴笛,兩聲響,一粗一沉,像在互相較勁。天宇笑了笑,邁開步子——這商會的水,比他想的深,但水越深,才越能摸到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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