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往北之地,風物驟變。
地勢漸高,曠野無垠。
秋風失了江南水汽的溫潤,變得乾燥而銳利,卷起地上枯黃的草屑與沙塵,打著旋兒,撲打在行人臉上,隱隱生疼。
視野所及,多見黃土壟埂,村莊稀疏,且多以土坯壘牆,茅草覆頂,顯得格外低矮破敗。
與江南粉牆黛瓦的精致迥異,透著一股被歲月和風沙反複磨礪後的粗糲與堅韌。
官道年久失修,車轍深陷,坑窪處積著前日的雨水,渾濁不堪。
道旁時而可見廢棄的烽燧土台,殘破不堪,默然矗立於天地之間,如同被遺忘的巨人骨骸,訴說著此地曾曆經的兵戈鐵馬。
許清安青衫依舊,步履從容,踏在這片蒼涼的土地上。
身後的贛江已成一條模糊的玉帶,前方的地平線則融入灰黃的天色,開闊,卻也更顯寂寥。
空氣中的土腥氣裡,似乎總隱隱混雜著一絲鐵鏽與烽煙的味道,那是戰爭留下的、難以徹底消散的記憶。
連日行來,人煙愈發稀少。
偶遇的行旅,多是麵有菜色、步履匆匆的逃荒者,或是拖家帶口、眼神惶恐的流民。
間或有馱著貨物的騾馬隊經過,押運的夥計們也個個神情警惕,手不離刀劍棍棒,顯是此地並不太平。
許清安並未刻意加快腳步,依舊按著自己的節奏,丈量著這山河的脈絡,感知著這片土地特有的“氣”。
地氣貧瘠,民生困苦,然則生於斯長於斯的人們,眉宇間總帶著一股江南百姓少見的悍勇與隱忍。
已是入了淮北。
這日午後,日頭被薄雲遮住,天色昏黃。
風更緊了些,吹得道旁枯草伏地,發出嗚嗚的聲響。
前方道路拐向一處低矮的土丘,丘後隱約露出幾縷歪斜的炊煙,比晨霧還要稀薄,仿佛隨時會被風吹散。
應是一個村落。
然而,越是走近,許清安越是微微蹙起了眉頭。
風中送來的,並非尋常村莊的雞鳴犬吠、人語炊香,而是一股極其混雜的氣息。
草藥煎熬的苦澀、病人呻吟的哀弱、牲畜不安的躁動,以及……
一種更深沉的,名為“絕望”的死寂。
甚至,在那風聲草聲的間歇,他似乎捕捉到幾聲極細微、若有若無的啜泣,不似活人悲慟。
倒像是從地底深處滲出,帶著徹骨的陰寒。
尋常人或許隻會覺得這村子過於安靜,但在許清安的感知中,此地氣息之鬱結晦暗,幾乎凝成了實質,籠罩在村子上空,如同不祥的陰霾。
他腳步未停,轉過土丘,村子的全貌映入眼簾。
比之前些時日那個疫病村落更為破敗。土牆多有傾頹,柴扉七歪八倒,村中道路空無一人,連條看家的瘦狗都看不見。
唯有幾戶人家的煙囪裡,頑強地冒出那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炊煙,證明此地尚存生機。
而那濃鬱的草藥味和病氣,正是從村中最大的一處院落中彌漫出來的。
那院落似是村中祠堂之類所在,此刻院門大開,內裡人影幢幢,卻聽不到多少喧嘩,隻有壓抑的咳嗽和歎息。
許清安徑直向那院落走去。
剛到門口,便見院內或坐或臥,擠滿了數十人,多是婦孺老弱,個個麵色蠟黃,眼窩深陷,神情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