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那一絲纏綿暖意,終究被一場不期而至的連綿陰雨徹底澆熄。
雨水不大,卻細密如織。
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陰冷。
日以繼夜地敲打著大都城的屋瓦街麵,將天地間的一切都浸泡在一種濕漉漉、灰蒙蒙的色調裡。
胡同裡的青石板路被沁得顏色深黯,踩上去,濺不起水花,隻發出一種沉悶的、吸吮般的聲響。
這雨,不像是滋養,倒像是無休無止的哭泣,為這多難的人間,更添一層洗不淨的哀愁。
許清安坐於廊下,麵前矮幾上攤著一冊古籍,目光卻落在庭中那連綿的雨線上,悠然的聽著那淅淅瀝瀝的聲音。
一連數日,未曾聽到隔壁周成木匠家裡傳出那熟悉的、富有節奏的刨木聲。
起初,許清安隻當是這陰雨天氣,不便開工。
直至這日午後,雨勢稍歇,化作更令人煩悶的毛毛細雨時。
對門鐵匠鋪的老周,披著一件破舊的蓑衣,腳步沉重地踏過濕滑的院落,敲響了平安堂的門。
開門的許清安,看到老周那張被雨水和愁苦浸透的臉,心中便是一動。
“許先生……”
老周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沉痛到極致的麻木,“周成……周成兩口子……出事了。”
許清安眸光微凝:“何事?”
“前幾日,他們不是接了南城一單急活,給一家新開的酒樓趕製一批桌椅麼?”
老周喘著粗氣,雨水順著他的鬢角流下,也分不清是雨是淚,“昨夜……昨夜送完最後一批貨,雇了輛騾車回來,雨大路滑。”
“那車把式又說急著回家……在……在城西那段老官道上,車軸斷了,車子翻進了旁邊的深溝裡……”
老周的話語斷斷續續,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裡艱難地擠出來:“車把式摔斷了腿,爬出來喊了人……等救兵打著火把找到時……”
“周成和信娘……都沒……沒氣兒了……說是周成腦袋磕在了溝裡的石頭上,信娘被壓在車架下頭……唉!”
一聲長歎,道儘了命運的殘酷與無常。
不過是一次尋常的送貨,不過是一場惱人的春雨。
竟就此奪走了兩個勤懇、樸實的生命,留下一個年僅六歲、驟然成為孤兒的豆娘。
許清安靜靜地聽著,臉上依舊看不出太大的波瀾。
但那雙深潭般的眸子裡,似乎有極細微的漣漪蕩開,旋即又恢複了古井無波。
生死,他見得太多。
隻是當這死亡如此貼近,落在六年來日日相見、笑語相聞的鄰裡身上時。
那冰冷的質感,便愈發清晰刺骨。
“豆娘呢?”他問。
“在屋裡……哭暈過去好幾回了,這會兒怕是沒力氣哭了,就那麼呆呆地坐著,看著……嚇人。”
老周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把臉,“街坊們都在幫忙張羅後事,隻是這……這後麵的事情,還有豆娘這孩子……”
他的話語裡充滿了無助。
在這亂世,底層小民的死亡如同草芥,能幫著辦理後事,已是鄰裡能儘的最深的情分。
可一個六歲孤女的未來,如同一片沉重的陰雲,壓在每個知情者的心頭。
誰家都不寬裕,多一張嘴便是天大的負擔,更何況還是個剛剛失去雙親、需要精心嗬護的孩子。
許清安沒有多言,隻道:“我去看看。”
他隨著老周再次踏入周家那個熟悉的院落。
往日裡,這裡總有木屑的清香,有信娘忙碌的身影,有豆娘清脆的笑語。
而此刻,隻有滿院的濕冷與死寂。
堂屋已然布置成了簡陋的靈堂,兩口薄棺並排停放。
幾支白蠟燭的火苗在穿堂風中搖曳不定,映照著幾張街坊婦人悲戚而茫然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