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時,帳內燭火已熬成殘芯,豆大的火苗掙紮著舔舐最後一寸蠟油,將將映出帳內人影。糧官王呈癱在冰冷的地麵上,他那身原本鮮亮的錦緞官袍此刻沾滿泥汙,褶皺裡還嵌著草屑,比夥房裡擦灶台的抹布更顯狼狽。肥碩的身子仍在不住抽搐,喉嚨裡發出破風箱似的抽噎,一雙小眼睛驚恐地望著帳中主位。
趙徹端坐案前,指腹反複碾過兵符上狼眼的棱角,冰涼的銅紋幾乎要嵌進肉裡。帳內寒氣砭骨,比塞外的夜風更冷,他眉峰緊鎖,目光落在王呈身上時,淬著能凍裂石頭的寒意。
“將軍!”
帳簾被一股蠻力掀開,好似帶著冰碴的寒風卷著雪沫子灌進來,趙淩豐身披銀甲闖了進來,甲胄關節處凝結的水露簌簌墜落。他聲音撞在帳壁上,震得燭火猛地一跳:“龍弈有法子查明真相!”
趙徹抬眼時,眉峰擰得更緊,幾乎要擰出冰碴來。他瞥向淩豐攥得發白的拳頭——指節泛白得像要碎了,再看向被親兵押在門邊的少年:龍弈剛鬆了綁,手腕上兩道紫紅繩痕猙獰如蛇,深深陷進皮肉裡,襯得那張臉愈發蒼白,仿佛剛從冰水裡撈出來,嘴唇卻抿成一道倔強的線。
可他偏偏站得筆直,脊梁挺得筆直,仿佛那不是瘦弱的身骨,而是一杆飽經風霜卻從未彎折的槍。
“淩豐,”趙徹的聲音裹著帳內的寒氣滾出來,“你要為一個來曆不明的……”
“他不是來曆不明!”趙淩豐往前踏了半步,銀甲邊緣撞上帳柱,發出“當”的脆響。他胸膛劇烈起伏,額角青筋突突直跳:“野狼穀一役,他能算出南楚的箭陣排布;前幾日糧倉走火,他能辨出硫磺摻在柴火裡的味道!王呈通敵的鐵證,就是他指點我去枯井裡翻出來的!”
龍弈忽然抬手按住趙淩豐的胳膊,指尖正觸到甲胄接縫處的水露。他轉向趙徹時,目光平靜得像深潭,潭底卻藏著不易察覺的鋒芒,連趙淩豐都被這目光鎮住,瞬間斂了聲氣。
“將軍若信我,”龍弈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奇異的穿透力,讓帳內搖曳的燭火都似穩了穩,連趙徹眉宇間的戾氣都淡了幾分,“借糧隊可照舊出發。但糧車需做夾層,精銳扮作民夫,還得讓南楚的密探瞧清楚——我已被將軍棄用。”
趙徹的指尖在兵符上猛地頓住。他盯著龍弈手腕上的紅痕,那痕跡深紫發黑,顯然是被粗麻繩徹夜勒著,皮肉都翻卷了些。可這少年眼裡沒有半分怨懟,隻有一片清明的光,像極了當年戰場上,父親臨戰前望著他的眼神——沉靜裡裹著千鈞力量。
“將軍莫信他妖言!”地上的王呈突然劇烈扭動起來,肥臉擠成一團,尖聲打斷,“這小子定是南楚細作,故意引咱們入套——”
“套?”龍弈忽然笑了,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笑意卻半點沒到眼底,那雙清亮的眸子冷得像淬了冰,“王大人不妨說說,你家枯井裡撈出的兵符,狼頭額間為何有三道刻痕?那是南楚死士營的最高信物,尋常密探連見都見不到。”
王呈的肥臉瞬間褪成死灰,喉嚨裡嗬嗬作響,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鴨,再發不出半個字來。
趙徹將狼頭兵符重重拍在案上,“啪”的一聲讓帳內徹底靜了。他望著龍弈那雙澄澈的眼睛,忽然想起父親常說的“觀人觀骨,觀心觀眸”,喉結滾動了兩下,沉聲道:“準了。”
三日後晨光微熹,帶著秋的涼意漫過營門,借糧隊的杏黃旗幟在風裡招展。趙淩豐披著重甲跨在雪驄馬上,銀槍斜倚肩頭,槍纓紅得像燃著的火。他目光掃過送行的人群,在蹲在路邊的龍弈身上頓了頓——兩人交換了個極快的眼神,像兩滴水珠彙入溪流,不著痕跡。
龍弈正捧著粗陶碗啃窩頭,黃澄澄的玉米麵上沾著幾粒沙礫,他啃得極慢,腮幫子鼓鼓的,活像隻在田埂上囤糧的田鼠。他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灰布短打,褲腳還沾著泥,十足一副被棄用的落魄模樣。混在挑水民夫裡的南楚密探見狀,朝同伴遞了個鄙夷的眼色,嘴角那抹嗤笑明晃晃的:果然是塊用過即棄的廢料,連燒火都嫌磕磣。
他們沒瞧見,龍弈啃到第三口時,指尖悄悄撚碎了窩頭裡的蠟丸。那層薄蠟裹著的麻紙薄如蟬翼,上麵用炭筆寫的“落馬坡左翼有詐,午時三刻,東南風起”正透過指縫看得分明——這是給潛伏在暗處的齊軍哨探的密信。更沒瞧見,趙淩豐身後的糧袋看著鼓鼓囊囊,實則塞的是浸了桐油的麻布,騎兵們靴筒裡藏著的打火石正泛著冷光,甲葉碰撞的脆響裡,裹著按捺不住的殺氣。
隊伍剛踏入落馬坡峽穀,兩側山崖突然傳來“咻咻”的箭聲,密密麻麻的箭矢如暴雨般傾瀉而下。趙淩豐猛地勒馬,馬身人立而起,前蹄刨出兩道雪坑。他手中銀槍“鏘”地橫在胸前,槍尖精準地磕開三支射向咽喉的狼牙箭,箭杆落地時還在嗡嗡震顫。
“點火!”他扯掉披風,露出裡麵鋥亮的玄甲,聲如洪鐘震得峽穀回聲陣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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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間,十幾輛“糧車”同時炸開火光!浸油的麻布遇火即燃,橙紅色的火舌舔著峽穀兩側的岩壁往上躥,將南楚伏兵的臉照得通紅。他們原以為是甕中捉鱉,此刻看著“糧車”變火團,一個個張著嘴,手裡的弓箭“啪嗒”掉在地上,活像被灶火燎了毛的雞。
“還愣著乾什麼?殺下去!”山崖上的南楚頭領剛吼出聲,就被一陣突如其來的石灰粉嗆得劇烈咳嗽,眼淚鼻涕糊了滿臉。峽穀入口處,龍弈正指揮夥頭軍掀翻獨輪車。
三十來輛車上裝的全是石灰,被東南風一卷,如漫天飛雪,順著峽穀往上湧,漫得比火光還高。“往崖壁根推!”龍弈的聲音混在風聲裡,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亮,手裡不知何時多了麵小旗,紅綠兩色交替揮舞。南楚兵被石灰嗆得涕淚橫流,手裡的刀都握不住,互相碰撞著跌下石階。有幾個機靈的想往峽穀外衝,卻被齊軍精銳扮的民夫攔住,菜刀劈在甲胄上發出悶響,轉眼如沒紮穩的木板般倒了下去。
趙淩豐的雪驄馬前蹄猛地踏在吊橋木板上,發出“哢嚓”一聲脆響,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他腰身一擰,銀槍如白蛇出洞,槍尖帶著破空的銳嘯橫掃而出——那碗口粗的麻繩裡還纏著三道鐵環,原是南楚為防偷襲特意加固的,此刻卻被槍尖生生豁開!
“錚——”火星在槍尖與鐵環間炸開,趙淩豐手腕翻轉,借著馬衝勢再添三分力,槍杆壓彎如滿月,猛地一挑!
“崩!”
兩道繩索同時斷裂的脆響刺破峽穀的喧囂,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轟鳴——整座吊橋像條被斬斷脊梁的巨蟒,木板與鐵鏈互相撞擊著墜落,帶起的腥風卷著碎石砸向穀底,回聲在崖壁間反複衝撞,竟蓋過了廝殺聲。
趙淩豐勒住韁繩,雪驄馬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刨出殘影。他回身時,玄甲上濺的血珠正順著甲葉往下滾,滴在雪地上洇出點點紅梅。目光越過混戰的人群,卻猛地頓住——
龍弈就蹲在左側崖根的青石上。那石頭被炮火熏得發黑,邊緣還嵌著半片斷箭,他卻像坐自家門檻般自在,右腿屈膝,左手隨意搭在膝頭,手裡捏著的半個窩頭早涼透了,玉米皮在指縫間微微顫動。
他的灰布短打被火烤得發皺,沾著的石灰粉混著汗水在臉頰衝出兩道白痕,倒像畫了副滑稽的臉譜。
可那雙眼睛亮得驚人,火光在他瞳孔裡跳躍,把睫毛都染成了金紅色。嘴角明明噙著笑,梨渦在左臉頰陷出個淺淺的坑,像個剛偷吃到糖的孩子,可當南楚兵墜崖的慘叫聲傳來時,那笑意卻絲毫未變,眼底的光反而沉了沉,像深潭裡投進星火,亮得灼人,卻又靜得可怕。
趙淩豐忽然發現,龍弈捏著窩頭的指尖泛白,不是因為用力,而是凍的——這少年從清晨就蹲在風口,連件厚實的外褂都沒穿,可他望著峽穀裡火團的眼神,比誰都熾熱。
“小心!”趙淩豐突然吼道。
一支冷箭從右側崖壁射來,直指龍弈後心!可那少年像是背後長了眼,竟在箭離身三尺時猛地側頭,箭尖擦著他耳際飛過,釘進身後的岩石裡,箭羽還在嗡嗡震顫。
龍弈卻像沒事人般,慢悠悠地把窩頭往嘴裡送了送,咬下的那口玉米麵上沾著點黑灰,他竟還細細嚼了嚼,才抬眼望向趙淩豐。
四目相對的瞬間,趙淩豐看見他眼底那點笑意忽然漾開,混著硝煙的風拂起他額前汗濕的碎發,露出光潔的額頭——那裡還沾著塊被石灰熏白的印記,倒襯得那雙眼睛愈發清亮,像藏著整片星空的寒潭。
“趙將軍,”龍弈的聲音順著風飄過來,帶著點玉米窩頭發乾的沙啞,卻比銀槍破敵更讓人安心,“該收網了。”
峽穀裡的火舌已舔上崖壁的灌木叢,劈啪作響的燃燒聲裡,南楚兵的哀嚎像被掐住的貓,尖銳得刺人耳膜。
方才還舉著刀嘶吼的南楚小校,此刻被自家潰兵撞得踉蹌,手裡的長刀“哐當”砸在地上,濺起的火星燎了他的褲腳。他回頭想罵,卻見身後的兵卒像被抽了魂的木偶,隻顧著往吊橋方向湧——可那裡隻剩兩截斷繩在風裡晃,底下是深不見底的黑,墜下去的碎石半天才傳來悶響。
看著大捷的落馬坡之戰,趙淩豐忽然覺得掌心的槍杆都燙了幾分。他望著那半個被啃得坑坑窪窪的窩頭,忽然想起三日前龍弈蹲在營門口,也是這樣捧著粗陶碗,仿佛那不是難以下咽的粗糧,而是世間最好的珍饈。
那時他隻當這少年是故作鎮定,此刻才看懂,那不是鎮定,是胸有成竹——連帶著這烽火連天的亂世,在他眼裡都像是盤精心布好的棋局。
雪驄馬打了個響鼻,趙淩豐提槍轉身時,正看見龍弈把最後一口窩頭塞進嘴裡,指尖在唇邊蹭了蹭,蹭掉點灰痕,卻蹭不掉那雙眼睛裡的沉靜與銳利。
風卷著煙灰撲在龍弈臉上,他卻毫不在意,反而朝趙淩豐舉了舉手裡剛摘的果子,像在敬一杯慶功酒。趙淩豐忽然覺得,這亂世烽煙裡,能有這麼個“鬼點子”層出不窮的家夥並肩,刀光劍影裡仿佛也多了幾分勝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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