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回山的黃昏,總帶著種讓人心裡發沉的溫柔。夕陽把營房的影子拉得老長,斜斜地鋪在地上,像一道道無聲的歎息。
龍弈從趙勇的帳裡出來,手裡還攥著伯父塞給他的半塊麥餅——粗麵混著麩皮,乾得硌牙。趙勇剛才拍著他的肩,眼裡的笑意像灶膛裡的火星,掩都掩不住:“淩豐那小子說了,等撤了軍,就跟你在一個營裡當差。到時候咱們爺仨,再像從前那樣……”
後麵的話被山風卷走了,隻留下半句餘音,在暮色裡輕輕晃。
龍弈咬了口麥餅,乾澀的味道裡混著點說不清的滋味——有重逢的暖,有撤軍的澀,還有點藏不住的急。
他還有件重要的事沒做,腳底下不由得加快了步子,往夥房的方向趕。心裡像揣著隻撲騰的雀兒,連路邊踢到的石子都像是在催他,骨碌碌滾得飛快。
遠遠望見夥房的煙囪時,他忽然慢下來,手指無意識地摸了摸懷裡的東西——那是從陽關帶回來的半塊胭脂石,據說能磨出最豔的紅。他想送給阿婷,卻又怕唐突,手心竟沁出了薄汗。
“柱子哥,阿婷呢?”
龍弈剛到夥房門口,就見柱子正陪著小石頭踢毽子。五彩的雞毛毽子在夕陽裡劃出輕盈的弧線,小石頭蹦跳著去接,笑聲脆得像簷下的銅鈴。
“喲,龍弈哥你可算回來了!”
柱子停下動作,抹了把額角的汗,“我們天天念叨你呢!阿婷姑娘說後院的溪水漲了,水溫正好,拎著木盆去看看能不能洗衣服,剛走沒多久。”
他往西指了指,夕陽的金輝落在他臉上,帶著點憨厚的暖。
龍弈沒來得及跟撲上來的小石頭打招呼,轉身就往後院走。繞過堆著劈柴的矮牆時,耳尖先捕捉到了聲響——潺潺的水聲混著風拂柳梢的輕響,像誰在暮色裡哼著一首沒頭沒尾的小調,溫柔得讓人心頭發軟。
他放輕腳步,怕驚擾了這片刻的寧靜。
柳蔭深處,隱約能看見溪邊立著個素色的身影,木盆放在青石上,水裡飄著件半濕的青布衫,正是他上次在草坡認草藥弄臟的那件。
溪橋邊的石階上,阿婷正捏著朵剛摘的粉白野花。
晚霞漫過她的發間,像撒了把碎金,素色布裙被風掀起一角,掃過石階上的青苔,驚得幾隻小飛蟲撲棱棱飛起。她望著溪水裡的倒影,微微歪著頭,睫毛垂下來,在眼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安靜得像幅剛乾透的工筆畫。
龍弈的腳步猛地頓住了。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她時,她縮在老榆樹下,臉色蒼白得像落雪,懷裡緊緊揣著那塊刻著“楚”字的玉佩,渾身都透著防備。
不過短短數月,她眼裡的驚懼早已被溫柔取代,像初春融化的冰溪,清得能看見水底圓潤的卵石。
他悄悄退到柳樹後,掌心忽然有些發癢。
從懷裡掏出半截炭筆——本是留著畫陽關地形的,此刻卻鬼使神差地在掌心畫起來:畫她鬢邊被風吹亂的碎發,畫她捏著花瓣的指尖指甲修剪得圓潤,沾著點草葉的綠),畫她望著溪水時,眼底漾開的圈圈漣漪像盛了半捧晚霞)。
月亮不知何時爬上柳梢,像枚浸在水裡的玉盤,清輝落在石板上,泛著冷光。
龍弈找了塊平整的石板坐下,借著月光,把掌心的輪廓細細描在草紙上。筆尖劃過紙麵的沙沙聲,比溪水還要輕。畫到她的眉眼時,總覺得差了點什麼——是晚霞落在睫毛上的金?還是眼底藏著的那點愁?他擦了又畫,畫了又擦,直到草紙被磨得起了毛邊,才對著紙上的輪廓輕輕籲了口氣。
風裡忽然飄來阿婷的輕笑,像簷角滴落的水珠。
龍弈慌忙把草紙折好塞進懷裡,抬頭時,正撞見她轉身望過來,手裡的野花彆在鬢邊,眼裡的光比月光還要亮:“龍弈?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他喉結動了動,忽然說不出話來。
原來方才畫了那麼久,竟不如她此刻一笑——連溪水裡的月影,都跟著晃了晃。
他不知道,自己望著畫紙的眼神,比月光還要軟,像浸了溫水的棉絮。
“嘖嘖,這畫得……可比沙盤上的箭頭好看多了。”
身後忽然傳來低低的笑聲,龍弈手一抖,炭筆在紙上劃出道歪歪扭扭的線,像條慌不擇路的小蛇。
他猛地回頭,見趙淩豐正斜靠在柳樹上,手裡把玩著那枚銀槍槍穗,穗子上的紅絨在月光下晃悠,眼裡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快溢出來了。
“你啥時候來的?”
龍弈的臉騰地紅了,像被晚霞染過,慌忙把草紙往懷裡塞,指尖都在抖。
“從某人對著溪水發呆,手在掌心畫來畫去的時候就在了。”
趙淩豐挑了挑眉,朝溪橋的方向努了努嘴,銀槍槍穗掃過柳枝,“還不快去?再磨蹭,她手裡的花兒都要謝了。”
龍弈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阿婷不知何時轉過身,正望著這邊。
月光落在她臉上,一半明一半暗,像蒙著層薄薄的紗,把眉眼襯得愈發柔和。她手裡還捏著那朵粉白的花,見龍弈望過來,竟沒躲開,隻是臉頰慢慢染上層淡淡的粉,像花瓣上暈開的紅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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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淩豐輕笑一聲,悄悄退了出去,臨走時還不忘把垂在路中間的柳樹枝往旁邊撥了撥,給兩人讓出條清亮的路。
龍弈深吸一口氣,朝著溪橋走去。
腳下的石子硌得慌,卻沒他心跳得厲害——那聲音“咚咚”的,像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離她還有三步遠時,阿婷忽然把手裡的花遞過來,聲音輕得像風拂過花瓣:“給你。”
粉白的花瓣上還沾著露水,在月光下閃著細碎的光,像撒了把星星。龍弈接過花,指尖不經意觸到她的指尖,像有細小的電流竄過,兩人都猛地縮回了手,像被燙到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