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雲將軍望著東方的晨曦漫過鷹嘴崖的峰巒,將長槍橫在膝上。
槍杆上的木紋被掌心捂得溫熱,槍尖的寒芒映著他鬢角的霜,像凝結了半生的風雪。
他知道,這一戰是他作為南楚將軍的最後一戰——不必等王命斥責,不必想身後榮辱,隻消用這把老骨頭,給崖下的弟兄們一個交代,給這片浸過血的土地,一個最後的擁抱。
燕回山收到信時,已是第二日午後。
春日的陽光透過夥房的窗欞,在阿婷捧著的信紙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
她的手指輕輕撫過信上那些微微顫抖的字跡,墨痕裡還留著落筆時的重與急,仿佛能觸摸到項雲伯伯蒼老的指腹,感受到他蘸墨時的哽咽、落筆時的悲愴,連紙頁邊緣被指甲掐出的淺痕,都帶著沉甸甸的痛。
風從窗縫裡鑽進來,吹得信紙簌簌作響,像項伯伯在耳邊低歎。
阿婷的指尖停在“若有來生,願你生在太平人家”那行字上,忽然想起十歲生辰時,項伯伯將銀匕首塞進她手裡,粗糲的掌心裹著她的小手,說“公主的刀,要護得住自己”。
那時的陽光也是這樣暖,可此刻落在信紙上,卻燙得她眼眶發酸。
“傻孩子,亂世的刀兵,從不是一個女子能扛的……”
“願你生在太平人家,不必識刀槍……”
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信紙上,暈開了一片又一片墨跡,把“項雲絕筆”四個字泡得發腫。
阿婷死死捂住嘴,壓抑的嗚咽聲從指縫裡漏出來,像受傷的小獸在喉嚨裡滾,震得指尖都在發顫。
她想起項雲伯伯教她射箭時,總在她射偏時笑著揉她的頭發:“阿婷彆急,心定了,箭就準了。”
那時靶場的風裡飄著槐花,他的鎧甲沾著陽光的溫度;想起父王斥責她“女子不必懂兵法”時,他站出來拱手朗聲道:“公主有將相才,為何要困在閨閣?”
那時他鬢角還沒有這麼多白,眼神亮得像崖上的星;想起他每次出征前,總會從懷裡摸出塊平安符塞給她,粗糲的指腹蹭過她的掌心:“等伯伯回來,給你帶西域的葡萄乾,比宮裡的蜜餞還甜。”
可現在,這位疼她護她、看著她從蹣跚學步長到亭亭玉立的老將軍,要為了她逃離的婚事,為了這片被君王親手拋棄的土地,把骨頭埋在鷹嘴崖了。
陽光透過窗欞照在信紙上,那些被淚水泡軟的字跡仿佛在發抖,像項伯伯落筆時顫抖的手。
阿婷忽然翻出藏在床下的匕首——正是十歲生辰時他送的那把,銀鞘上的花紋被摩挲得發亮。她猛地起身,素色裙擺掃過矮凳,翻動著盛草藥的竹籃,藥草在籃中起舞著,清苦的香氣漫開來,像極了此刻心裡的滋味。
“阿婷姑娘?”
柱子在門框邊探進半張臉,阿婷睫毛上懸著的淚珠像沾了晨露的蛛網,稍一動彈就要墜下來。
她抿著唇沒出聲,隻把那張信紙按得貼緊心口,指節因為用力泛出青白——仿佛這樣,就能離鷹嘴崖的項雲伯伯再近一寸,離那個明知是死局仍要踏進去的老人,再近一分。
指腹無意識地摳著腰間匕首的皮鞘,棱紋硌得掌心發疼。
項伯伯從前總說:“公主的刀,該為自己出鞘。”
可此刻鞘身傳來的涼意順著指尖爬上來,她才猛地懂了——有些刀拔出來,從來不是為了護自己周全。就像崖上的孤鬆總要迎著雪崩,有些重量接了,便是要把自己也當作柴薪,扔進那場必須燃起來的火裡去。
“都是我的錯……”
阿婷癱坐在床沿,手裡的信紙被攥得皺成一團,邊角都磨出了毛絮,“如果我沒有逃婚,如果我乖乖嫁給了贏昭,是不是就不會有這麼多戰亂?是不是項伯伯就不用死了?”
不待片刻,阿婷拭去眼角的淚水,決定前往西秦,阻止這些天發生的荒唐戰爭,但這之前,她要留給龍弈最後的幾件東西。
她鋪開張糙紙,指尖剛搭上紙麵就抖得厲害,連炭筆都快握不住。要寫什麼呢?說她其實是南楚的阿婷公主,不是逃荒的孤女?說贏昭要的從來都是她,她這一去或許能換得燕回山安穩?還是說,昨夜溪橋邊他握她的手時,她心裡其實盼著這條路能長一點,再長一點?
筆尖在紙上懸了許久,落下的字跡歪歪扭扭,比項雲絕筆裡的顫抖更甚,像被狂風卷得東倒西歪的草。
寫了“龍弈”兩個字,又覺得太沉,用指腹蹭掉;寫了“我是楚國人”,又覺得太輕,劃了道粗線蓋住。
墨跡在紙上暈出團亂麻,正如此刻少女的心神。
“龍弈親啟: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往陽關去了。
不必找我,也不必怪我——有些路,總得有人獨自走完。
那日溪橋邊你彆在我鬢角的花,我替你收了兩瓣,夾在你畫我的那張草紙裡,就藏在灶膛旁第三塊鬆動的磚縫裡。紙邊磨得起了毛,像你總擦不勻的眉眼,可我瞧著,比任何畫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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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教小石頭‘遇著狼窩要先堵門’,可有些門,總得有人去推開。門後許是刀山火海,許是萬丈深淵,但隻要能讓鷹嘴崖的烽煙歇一歇,讓博望城的弟兄們安穩些,便值了。
護膝內側給你繡了朵蘭花,還用銀線描了些許邊,蘭花瓣兒的樣式希望你能喜歡。還有記得射箭時戴上,彆再像上次那樣磨紅了手腕——我偷偷瞧過,青痕好幾天才消。
勿念,勿尋,忘了阿婷。
願你此後,枕著月光就能安睡,握著長槍隻為護民,再無戰亂,再無分離。
阿婷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