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豬嶺送來的那點糧食,對於數千人的紅二軍團而言,不過是久旱後的一滴甘霖,瞬間便被艱難的現實所蒸發。然而,這次成功的接觸,其意義遠大於糧食本身。它像一扇被小心翼翼推開的窗,讓困守深山、幾乎與世隔絕的紅軍,看到了與外界恢複聯係的微光,也讓“群眾”二字,在這片幾乎被遺忘的蒼莽山林中,重新變得具體而溫熱,成為了支撐信念的寶貴薪火。
軍團黨委對此高度重視。根據林峰的建議和周安民工作組的詳細彙報,一套極其謹慎、著眼於長遠的接觸方案被迅速製定並嚴格執行:保持低頻次、高度隱蔽的往來;每次接觸絕不以索取物資為首要目的,而是以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如紅軍土法炮製的草藥、珍貴的鹽巴、幫助修理農具獵具)和潤物無聲地增進了解為主;在此基礎上,逐步地、用山民們能聽得懂、能產生共鳴的樸素語言和鮮活事例,滲透式地宣傳紅軍的性質、主張以及與其他軍隊的本質區彆。
周安民第二次帶隊前往野豬嶺時,不僅帶去了更多治療常見病的草藥和一小包雪中送炭的鹽巴,更是實實在在地幫著村裡修好了那口總是滲漏的蓄水池。隨隊的老軍醫施展妙手,用銀針和推拿緩解了幾位老人多年的關節酸痛,立竿見影的效果,比任何言語都更具說服力。村民們臉上那層厚重的警惕冰霜,漸漸被好奇、感激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親近感所取代。在篝火旁、在田埂邊的閒談中,周安民等人有意識地講述起一些經過簡化的紅軍故事——如何打擊欺壓百姓的土豪劣紳被描述成“打壞財主”),如何將土地分給窮苦人,隊伍裡當官的和當兵的如何同吃一鍋飯、同睡一片鋪。這些聞所未聞的事情,如同投入野豬嶺這潭沉寂湖水中的石子,尤其在趙老漢和他兒子趙虎等幾個年輕人心底,激起了層層思索的漣漪。
“你們……當真不搶窮人家?當大官的……真跟底下人一塊兒吃苦?”趙虎終究沒能忍住,黝黑的臉上滿是困惑與探尋,向周安民問出了盤旋已久的問題。
“千真萬確!”周安民拍著胸脯,語氣斬釘截鐵,“咱們紅軍,槍口隻對著欺壓百姓的白狗子和黑心腸的地主老財!在咱們隊伍裡,從總指揮到最年輕的戰士,吃的是一鍋裡的飯,穿的是一樣料的衣,誰要是搞特殊,官兵們都絕不答應!”
趙虎沉默了,下意識地看向蹲在一旁默默抽著旱煙的父親。趙老漢那飽經風霜、布滿溝壑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隻是渾濁的雙眼望著遠處被暮色籠罩的、層疊起伏的山巒,目光深邃,不知在思忖著什麼。
然而,就在紅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試圖點燃並守護野豬嶺這簇微小卻至關重要的希望之火時,危險的陰影,也如同山林間悄然彌漫的瘴氣,從四麵八方圍攏過來。
林峰腦海中那日益敏銳、並與腳下土地聯係愈發緊密的【地脈感知】,近幾日頻繁捕捉到一些令人不安的異常信號。那並非大規模敵軍部隊調動時產生的、沉重而整齊的“震感”,而是一種更加瑣碎、分散、如同許多細小的爪牙在暗中撓刮的“擾動”。感知清晰地告訴他,有多股小規模人員,正在紅軍駐地外圍二三十裡的廣袤山林間,像梳子一樣反複梳理、窺探,行蹤詭秘,忽東忽西。幾乎同時,周安民苦心建立的、依托幾個關鍵製高點的“岩石通訊”網絡,也從數個不同的方向,接收到了零星的、用預先約定的簡易編碼發出的警報信號——均指向發現陌生、可疑人員在附近山域出沒。
“是敵人的正規偵察分隊?還是流竄的土匪?或者……是被敵人利用、收買的本地山民,在替他們做耳目?”周安民看著林峰在地圖上標注出的那幾個異常活動頻繁的區域,眉頭緊緊鎖成了一個川字,語氣中充滿了擔憂。
“都有可能,甚至兼而有之。”林峰的麵色比周安民更加凝重,他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粗糙的桌麵,“敵人絕不會坐視我們在這片大山裡安穩紮根、恢複元氣。他們現在采用的,正是這種化整為零、多點滲透、像梳虱子一樣細致搜索的戰術,企圖找到我們的確切藏身之所。野豬嶺那邊……我擔心已經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他的擔憂很快得到了證實。幾天後,趙虎再次冒著風險,利用對山林的熟悉,悄然來到一處預定的秘密接頭點,帶來了一個令人心頭一緊的消息:就在前幾日,有幾個穿著雜亂但都帶著刀槍、麵相凶悍的陌生漢子,摸到了野豬嶺附近。他們不僅盤問村裡人是否見過“大批逃難的隊伍”,還特彆留意是否有“形跡可疑的外來人”在這一帶活動。幸得趙老漢機警,事先就讓全村人統一了說法,隻推說這深山老林裡偶爾有零散獵戶路過,從未見過什麼大隊人馬。那幾個漢子明顯沒問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臉上帶著悻悻之色離開了。但臨走前,其中一個頭目模樣的家夥,用那雙三角眼意味深長地掃視了整個村子一圈,丟下了一句充滿威脅的話:“這山裡,近來可不太平,指不定藏著什麼不該藏的東西。要是有什麼發現,去山口找‘王團總’報告,少不了你們的賞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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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團總?”林峰眼神一凜,立刻追問,“是這附近的地頭蛇?民團頭子?”
“嗯!”趙虎用力點頭,臉上浮現出壓抑不住的憤恨,“就是山外雙集鎮那個最大的地主王扒皮!他手下養著幾十號人,幾十條槍,專門給山外的‘官軍’當狗腿子,欺壓我們這些山裡人,收的‘山貨稅’一年比一年重,簡直不讓人活!我爹說,那幾個人,看那做派,八成就是王扒皮派出來的探子!”
情況瞬間明朗了。敵人改變了策略,開始利用熟悉本地情況的反動地主武裝作為其延伸的觸角和爪牙,對紅軍可能藏身的廣袤區域進行更具針對性、也更陰險的拉網式偵察。野豬嶺因為與紅軍有過接觸儘管對方自以為隱蔽),很可能已經被標記為了重點懷疑區域。
“虎子,回去告訴趙老伯和鄉親們,最近這些天,一定要加倍小心,提高警惕。”林峰按住趙虎的肩膀,語氣鄭重地囑咐,“暫時不要再主動聯係我們,以免暴露。如果那些探子再來,或者有‘王團總’的人直接進村盤查,一定要想辦法,用我們約定的那種最緊急的信號通知我們。另外,這些鹽和火柴你們帶上,仔細藏好,以備不時之需。”他將軍團從牙縫裡省下來的一點寶貴物資,塞到趙虎手中。
趙虎接過那沉甸甸的、代表著信任與牽掛的物資,用力點了點頭,年輕的眼睛裡閃爍著堅定的光芒:“林長官,你們放心!我爹說了,你們是好人,跟那些白狗子和王扒皮根本不是一路人!咱們野豬嶺的人,心裡有杆秤,知道好歹!”
送走趙虎,林峰的心情並未有絲毫輕鬆。敵人如同幽靈般無所不在的窺探,就像一把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冰冷的劍鋒仿佛已經觸及皮膚,隨時可能落下,帶來毀滅性的打擊。野豬嶺這個剛剛建立、還十分脆弱的群眾基點,正麵臨著暴露和被摧毀的極大風險。而紅軍主力,在經曆了慘烈的突圍、長途的轉移和極度的物資消耗後,戰鬥力遠未恢複,一旦藏身之處暴露,必將引來敵人重兵的合圍剿殺,後果不堪設想。
“絕不能坐以待斃,必須掌握主動!”林峰快步找到賀龍和周安民,斬釘截鐵地說出自己的判斷,“我們必須主動出擊,打掉敵人這些伸進來的觸角,或者至少,要狠狠地剁掉他們一兩隻爪子!讓他們知道疼,知道這深山老林不是他們可以隨意撒野的地方!”
“你想怎麼打?目標選哪裡?”賀龍眼中精光一閃,他早已受夠了這種被動躲藏、憋屈壓抑的日子,渴望能真刀真槍地乾一場。
“目標,就選這個‘王團總’設在進山隘口的前哨卡!”林峰的手指帶著決然的力量,重重地點在地圖上雙集鎮通往這片山區的一個必經路口,“根據趙虎的情報和我們近期派出的偵察兵核實,那裡常駐著王扒皮手下的一個班,大約十二三人,裝備以老套筒和漢陽造為主,配備一挺老舊的輕機槍,警惕性普遍不高,哨卡工事也比較簡陋。拔掉它,既能斬斷敵人一條深入山區的觸角,或許能繳獲一些我們急需的彈藥和糧食,更重要的是,可以狠狠震懾雙集鎮乃至周邊其他反動民團,讓他們從此不敢再輕易替敵人賣命,輕易深入山區!”
“好!就這麼乾!娘的,早就該收拾這幫地主狗腿子了!”賀龍一巴掌拍在腿上,震得傷口都隱隱作痛,他卻毫不在意,“讓趙山娃的‘山魈’隊再去!他們山地功夫最好,動作快,下手狠,保證乾淨利落!”
“不,”林峰卻緩緩搖了搖頭,眼中閃過一絲更深遠的考量,“‘山魈’隊是我們手裡最後、最鋒利的王牌,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輕易動用,要留在最關鍵的時刻。這次,我想讓紅五軍縮編後,以原各部偵察骨乾為基礎新組建的那個特務連去。他們中大多是本地籍或對周邊地形非常熟悉的戰士,不少人跟這些地主武裝有血仇,求戰心切。正好借這個機會讓他們見見血,練練手,在實戰中淬煉成長。由趙山娃同誌親自帶隊指揮,確保行動萬無一失。”
賀龍略一沉吟,立刻明白了林峰的良苦用心,這既是在鍛煉新生力量,也是在最困難時期保存最精銳的戰鬥骨乾。“行!就按你說的辦!告訴趙山娃和特務連的小子們,給老子打得漂亮點!不但要端掉哨卡,還要把王扒皮的膽子給嚇破!”
命令迅速下達。一支由趙山娃親自指揮、主要由求戰心切的新兵組成的精乾小分隊,帶著為戰友複仇的怒火和初次執行重要任務的興奮,如同暗夜中出擊的獵豹,悄無聲息地撲向了山外那個既定目標。
深沉的夜色籠罩著群山,紅軍臨時營地一片寂靜,但空氣中卻彌漫著無形的緊張與期待。林峰站在潮濕的溶洞口,任由冰涼的夜風吹拂麵頰,他閉上雙眼,腦海中【地脈感知】的能力全力運轉,精神如同靈敏的雷達,仔細搜尋和捕捉著遠方可能傳來的、代表戰鬥打響的獨特波動。他知道,這不僅僅是一次單純的戰術反擊,更是一次對紅軍在極端困境下生存能力、戰鬥意誌的嚴峻檢驗,一次對新生力量的殘酷淬火,同時也是向這片土地上所有仍在觀望、猶疑的勢力,發出的關於紅軍依然存在、並且敢於亮劍的強硬宣告。
窺探與反窺探,圍剿與反圍剿,在這看似沉寂、實則暗流洶湧的群山萬壑之中,以更加隱蔽、更加複雜、也更加殘酷的形式,持續不斷地激烈上演著。每一片樹葉的顫動,每一縷夜風的低語,仿佛都隱藏著無形的殺機與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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