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宏此刻正坐在乾清宮內,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紫檀木禦案。那聲響不大,卻在空曠寂靜的殿宇內顯得格外清晰,每一下都仿佛敲在下方躬身站立的蕭時中心頭。龍涎香的青煙在禦座周圍繚繞,卻驅不散那股自禦座上彌漫開來的、幾乎令人窒息的低氣壓。
蕭時中手持玉笏,官袍之下的脊背挺得筆直。他收到了李華的信,信中懇求自己保一保這個王安民,說他是個為民的好官,甚至不惜將自己的“糗事”全都抖落給蕭時中,蕭時中雖然氣憤,但同樣也意識到這個王安民是個不畏強權,心係百姓的好官。
於是即便知道自己此刻正在觸碰一片絕不能輕易觸碰的逆鱗,他還是要試一試。王安民那道驚世駭俗、直斥君非的奏疏,那“天下人不直聖上久矣”一言,如同利劍,不僅刺穿了帝王尊嚴,也幾乎斷送了他自己的仕途乃至性命。
他深吸一口氣,將翻湧的心緒強行壓下,聲音沉穩而清晰,打破了令人難堪的沉寂:
“聖上,王安民狂悖無狀,上書之言,字字誅心,句句犯顏,實乃大不敬之罪!其人性情迂闊,不識天威,妄議聖聽,依律當嚴懲不貸,以儆效尤。”他首先定下基調,承認王安民罪不可赦,將自己置於維護皇權尊嚴的立場上。
隨即,他話鋒微轉,語氣變得愈發謹慎而懇切,仿佛在布滿薄冰的湖麵上小心行走:
“然,臣細思之,王安民此人,雖言語激切,有沽名釣譽之嫌,然其初衷……或並非全然出於私心惡意。觀其曆任地方,督修水利,整頓吏治,雖手段或有操切,政績或有瑕疵,然其心係黎民、欲為朝廷分憂之心,卻也曾見於實事。此番妄言,或因其久在地方,不諳京中局勢,又兼性情耿介孤直,見民間些許疾苦,便以為窺得全豹,憂心如焚之下,方出此狂言,雖罪無可恕,然其愚忠癡念,或有一絲可憫之處。”
蕭時中巧妙地將王安民的“直言”歸結於“愚忠”和“不諳局勢”,將其動機從“攻擊聖上”扭轉為“方法錯誤的憂國憂民”,這是在極度危險的言論中,能為王安民找到的最溫和的解釋。
他略微抬眼,快速掃過禦座上帝王那看不出喜怒的臉。
最後,他提出了一個看似嚴苛,實則留有餘地的請求:
“臣鬥膽懇請聖上,念在王安民或出於愚忠,更為了彰顯聖上如天之仁,海納百川之量,能否對其施以薄懲,暫留其性命與官職,責令其戴罪立功,以觀後效?或可將其貶謫至邊遠艱苦之地,使其親身體驗聖上治國之艱難,民間之實情,挫其妄氣,煉其心性。如此,既顯天威不容侵犯,亦昭示聖上惜才愛士、廣開言路之明。”
一時間,乾清宮內陷入了漫長的寂靜。那寂靜並非空無,而是充滿了無形的重量,壓得侍立在角落的宦官們連呼吸都放得極輕,生怕一絲聲響便會打破這令人心悸的平衡。
良久,就在蕭時中覺得膝蓋都有些僵硬之時,拓跋宏的聲音終於緩緩響起,打破了凝滯的空氣。然而,他問出的卻是一個看似與方才議題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聲音平緩,聽不出任何情緒:
拓跋宏的指尖輕輕拂過禦案光滑的邊緣,“你覺得……蜀世子怎麼樣?”
“聖上垂詢,臣不敢不儘言。”他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經過深思熟慮,“若以傳統禮法、聖君明主之標準來衡量……蜀世子殿下,確有不少……引人非議之處。”
“世子殿下年少氣盛,行事有時難免……肆意隨性,不喜拘束。尤其是女色上,不甚嚴謹,頗有……輕佻之名。於宗室禮儀、朝廷規製,有時亦視若等閒,率性而為。若論及吞吐天地、囊括四海之雄心大誌,殿下似乎……也並無過多顯露。”
蕭時中毫不避諱地列舉著李華的“毛病”,這些幾乎是朝野皆知的事情。他觀察到,在他說這些話時,禦座上的拓跋宏神色依舊平靜,並無不悅,反而像是在仔細傾聽,這讓他心中稍安。
話至此處,蕭時中語音微微一轉,如同溪流繞過險灘,進入了另一片開闊水域:
“然,聖上,人無完人,金無足赤。”
他的聲音變得更加沉穩,帶著一種分析事實的客觀:
“世子殿下雖性喜享樂,卻懷有一顆仁愛之心。非是婦人之仁,而是能真切體諒民間疾苦,知曉稼穡之艱難,商賈之不易。臣在蜀地,曾多次見殿下派人嚴懲私放印子錢的奸商,法令森嚴,絕不寬貸。絕非沽名釣譽,實乃真心恤民。”
“而且殿下雖看似頑劣,卻有一項極大的優點——知錯能改,且改得坦蕩如砥,從不文過飾非。行事或有偏差,然一經人點明利害,或自身醒悟,便能立刻糾正,絕不固執己見。此等胸襟,於一位身處高位的宗室而言,實屬難得。”
將李華的優缺點一一剖析清楚後,蕭時中最終給出了自己的結論,他再次躬身,語氣無比鄭重:
“是故,聖上,若以臣愚見……蜀世子殿下,因其心性散漫,缺乏雄圖偉略,或許……難成一位開疆拓土、銳意革新的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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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刻意強調了“明君”二字,隨即話鋒穩穩落下:
“然而,聖上為大康擇一守成之主……那麼,蜀世子殿下心懷仁念,能體恤民情;知錯能改,不剛愎自用——以此數端而論,他或正是一位……難得的守成之君。足以保境安民,使江山穩固,社稷無憂。”
言畢,蕭時中深深一揖,不再多言。他將自己對李華這番褒貶兼具、最終落腳於“守成”的評價,完整地呈現在了帝王麵前。他沒有過度吹捧,也沒有刻意貶低,隻是儘可能客觀地描繪出一個他認為真實的蜀世子形象,並將最終的判斷權,交還給了禦座之上,那位真正執掌著大康未來方向的皇帝。
拓跋宏緩緩抬起頭,那雙曾睥睨天下的眼眸此刻竟透著幾分疲憊。他長長歎息一聲,聲音裡帶著前所未有的倦意: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龍椅的扶手,“朕問過很多人,你是對他評價最為中肯的了!擬旨吧!”
“朕思之再三,蜀世子拓跋燾,雖出旁支,然性情沉毅,仁厚存心,可托社稷。自今日起,過繼大宗,冊為皇太子。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至於那個王安民...就留給他處置吧。你們都退下吧,朕要靜一靜。”
蕭時中強壓下心頭的震動,恭敬行禮:“臣,遵旨。”
剛退出禦書房的蕭時中,快步穿過宮廊,對等候在外的小太監吩咐:“速請彭閣老、薛尚書還有吳大學士至文淵閣議事,要快!”
文淵閣內。
蕭時中肅立於紫檀案前,目光掃過匆匆趕來的三位內閣重臣,聲音低沉而堅定:“聖意已決,欲立蜀世子為儲君。此事關乎國本,需即刻擬旨,不得延誤。”
三位大臣聞言,麵上並無太多驚詫之色——近來朝中風雲變幻,這般結局早已在預料之中。眾人當即鋪開明黃絹帛,研墨揮毫。不過一炷香的工夫,立儲詔書已然草擬完畢。
蕭時中仔細審閱詔書上的每一個字句,確認無誤後,正欲率領眾人前往乾清宮請用玉璽。誰知剛行至宮道,竟迎麵遇上了來自蜀王府的報喪使節。
但見那使節一身縞素,伏地泣告:
“蜀王...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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