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嵐州,明府的書房裡,
燭火被穿堂風攪得晃晃悠悠,映得明瑞臉色愈發陰沉。他剛從衙門回來,靴底還沾著關外的雪泥,就被弟弟明睿堵了個正著。
“大哥,你真要跟著那些他們蹚這渾水?”明睿搓著凍得發紅的手,聲音裡帶著急火,“這可是造反啊!那是滅九族的勾當!咱們明家在岱嵐州世代為官,就算不能封妻蔭子,好歹能保全家宅平安,何必去賭這潑天的風險?”
話音剛落,一旁侍立的兒子明軒也跟著點頭,少年人臉上滿是惶恐:“是啊爹,二叔說得對!元穆他們狼子野心,真要反起來,咱們就是他們手裡的刀,事成了未必有好處,事敗了可是第一個被推出去頂罪的!”
“夠了!”明瑞猛地將手中的茶盞摜在地上,青瓷碎片混著殘茶濺得到處都是。他煩躁地扯了扯官袍領口,眼底布滿紅血絲,“你們當我願意?我有什麼辦法!”
他喘了口粗氣,聲音陡然壓低,帶著幾分咬牙切齒的絕望:“元魁那廝手裡,握著咱們和昌化伯走私茶鹽的罪證!從前年秋到如今,咱們借著互市的由頭,往關外運了多少私鹽、多少茶葉?那些東西夠抵多少稅銀,夠定多大的罪,你們心裡沒數嗎?”
明睿和明軒瞬間噤聲。走私茶鹽在大康是重罪,尤其涉及邊地互市,一旦查實,輕則抄家流放,重則確實是株連九族的罪過。他們隻知道大哥這些年和昌化伯走得近,卻不知竟藏著這般驚天的把柄。
“他們說了,”明瑞頹然坐回太師椅上,指尖深深掐進扶手,“要麼跟著起兵,拿下岱嵐州的糧倉,將來事成之後,這岱嵐州的互市就歸我管;要麼,現在就把罪證遞到玉京,讓咱們明家父子去牢裡團聚。”
明睿臉色煞白:“就……就沒有彆的法子了?咱們不能先下手為強,派人把罪證銷毀嗎?或者……或者乾脆向朝廷自首,戴罪立功?”
“自首?”明瑞苦笑一聲,“你當聖上是菩薩?走私邊地軍需,勾結外臣,這兩條哪一條不夠掉腦袋的?至於偷賬冊……元魁身邊的護衛比我的親兵還多,那廝本就是邊軍出身,手裡的刀快得很。”
書房裡陷入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燭火劈啪作響,映得三人臉上都是一片灰敗。
明睿看著大哥眼底的絕望,心裡也涼了半截。他知道,事到如今,明瑞其實早已沒了選擇——左邊是必死的罪證,右邊是玩命的叛亂,橫豎都是一場豪賭,隻不過後者好歹還吊著一絲“成功”的念想。
“那……那岱嵐州的咱們手下的人怎麼辦?”明睿聲音發顫,“他們大多是本地人,誰願意跟著咱們反啊?”
明瑞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已多了幾分狠厲:“元魁說了,三日後,岱嵐州外的外族人會先攻北門,到時候我以‘抵禦外敵’的名義調兵,等城門一開……”他沒再說下去,但那未儘之意裡的陰狠,讓明睿和明軒都打了個寒顫。
原來,他們不僅要造反,還要借外族的刀,來逼岱嵐州的軍民上賊船。
燭火漸漸弱了下去,將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三道將被黑暗吞噬的鬼影。明瑞望著窗外漫天飛雪,忽然想起年輕時剛任岱嵐州同知的日子,那時他還想著清廉自守,護一方百姓平安。可如今,卻一步步走到了這進退兩難的絕境。
明睿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寒冰凍住,半天才擠出一句顫抖的話:“難道……真的就沒彆的法子了?”
明瑞閉著眼,指尖在太師椅扶手上輕輕摩挲,始終沒應聲。燭火在他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瞧不出半分情緒。
明睿見大哥這副無動於衷的模樣,知道再說什麼都是枉然,隻得重重歎了口氣,佝僂著背往外走。木門“吱呀”一聲合上,將書房裡的沉鬱關在了裡頭。
明瑞這才緩緩睜開眼,眸底翻湧著複雜的浪濤。他看了眼門口,忽然揚聲道:“明軒,站住。”
正要跟著叔叔離開的明軒一愣,轉身回到書房:“爹?”
明瑞沒說話,隻是解開了官袍的盤扣,伸手在裡層衣襟上摸索片刻,撕開一道隱蔽的線縫——那是個隻有巴掌大的夾層,裡麵用油布裹著一本薄薄的冊子。
明軒的目光剛落在冊子上,臉色瞬間變了:“父親,這是……”
“小點聲,蠢貨!”明瑞低喝一聲,抬手就在他後腦勺拍了兩下,力道不重,卻帶著恨鐵不成鋼的急切。
明軒捂著頭,不敢再多言,隻死死盯著那本冊子。他認得,那是父親和昌化伯每次走私後,親手記下的賬冊,幾月幾日運了多少茶鹽,過了哪個關隘,分了多少利錢……每一筆都記得清清楚楚。
“沒錯,就是賬冊。”明瑞將冊子塞進兒子手裡,油布的粗糙觸感透過掌心傳來,帶著沉甸甸的分量,“我要你拿著它,去玉京。”
“去玉京做什麼?”明軒下意識地問,指尖已沁出冷汗。
明瑞深吸一口氣,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拿著它,去舉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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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明軒像是被燙到一般,猛地想把冊子扔出去,卻被父親死死按住手,“爹,您瘋了?兒子怎麼能……怎麼能舉報您啊!”
“聽我把話說完!”明瑞的聲音陡然拔高,又迅速壓下去,“如今明家已經沒退路了——跟著元穆反,是死;被他們拿著賬冊揭發,也是死。我和你二叔,橫豎都是活不成了。”
他望著兒子泛紅的眼眶,眼底掠過一絲痛楚,卻很快被決絕取代:“但你不能死。你拿著這賬冊去玉京,不光要舉報我和你二叔走私,還要把元穆他們勾結外族、意圖謀反的事,一五一十告訴屈吉安,告訴聖上。”
明軒的眼淚“啪嗒”掉在冊子上:“爹,那您怎麼辦?兒子不能……”
明瑞打斷他,指尖輕輕拭去兒子臉頰的淚,“你主動舉報,戴罪立功,又把這麼大的事情捅出來,他不會為難你的。隻要你活著,明家就還有根,將來總有翻身的日子。”
“兒子不走!”明軒猛地搖頭,淚水糊了滿臉,“要走讓二弟三弟走!我是長子,我該留下來陪您!要死一起死!”
“糊塗!”明瑞狠狠瞪著他,眼眶也紅了,“一人伏法,止殺一族;眾口同訴,反坐結黨!性質能一樣嗎?我已經讓心腹備好了馬車,走密道出城,今晚就動身,隻能你一個人走。”
他從懷裡掏出一塊玉佩,塞進明軒手裡:“我與屈吉安也還是有些交情的,你拿著它去見他,他會信你。到了玉京,找機會把賬冊遞上去,什麼都彆多說,隻求聖上留你一命。”
明軒攥著那枚冰涼的玉佩,又看著父親鬢角的白發,喉嚨裡像堵著棉花,哭都哭不出聲。
“快走!”明瑞猛地推了他一把,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再磨蹭,等元魁的人盯上來,誰都走不了了!”
明軒踉蹌著後退幾步,望著父親決絕的眼神,忽然“噗通”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三個響頭:“爹!您多保重!兒子……兒子在玉京等您!”
明瑞彆過臉,沒再看他,隻是揮了揮手,聲音已有些哽咽:“滾吧。”
明軒咬著牙,最後看了父親一眼,轉身抓起賬冊,頭也不回地衝進了夜色裡。
書房裡重歸寂靜,明瑞獨自坐在空蕩蕩的屋子裡,望著燭火一點點燃儘。他緩緩端起桌上的冷茶,一飲而儘,苦澀的滋味從舌尖蔓延到心底。
窗外的風雪還在呼嘯,像是在為這場注定分離的夜送行。明瑞知道,從兒子踏出家門的那一刻起,他和明家的命運,就已徹底交到了千裡之外的少年天子手中。而他自己,隻剩下最後一條路可走——陪著那些藩王,走到這場鬨劇的儘頭。
隻是不知,多年以後,明軒會不會明白,他這個當爹的,不是要他舉報,而是要他……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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