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水在春夜裡泛著冷光，李昪裹著褪色的粗布漁夫衫，船槳劃破水麵的聲音比心跳還輕。
身側的親衛阿鐵縮著脖子搓手，竹笠邊緣垂落的草繩被江風吹得掃過他的臉：將軍，這風怕是要變——
噤聲。李昪壓低嗓音，手指叩了叩船舷。
船底觸到淺灘的瞬間，他已躍上江岸，粗布下藏著的軟甲蹭過蘆葦葉，發出沙沙的響。
壽州城的輪廓在夜色裡像頭蟄伏的獸，東南方的譙樓掛著兩盞防風燈，燈影裡字旗被風卷起半角，露出下麵繡的玄鳥圖騰——那是李昭新製的王旗。
將軍，阿鐵背著個青布包裹跟上來，這包裹裡是您的官印、兵符，還有...夫人的簪子。
李昪的腳步頓了頓。
三天前在潤州刺史府，他看著楊渥派來的督糧官把算盤拍在案上，說吳國的米要先喂飽揚州的兵，轉頭卻看見府外餓得啃樹皮的百姓。
那時他摸了摸腰間的魚符，想起李昭派來的密使說的話：楊行密的基業，要毀在這不成器的兒子手裡了。
城門口的火把突然亮了。
兩個持戟的守衛從陰影裡轉出，其中一個舉著火把照向李昪的臉：夜禁時辰，報上名諱。
李昪。他摘下竹笠，月光落在眉骨上，投下一片冷硬的陰影。
守衛的手猛地一顫，火把差點掉在地上。
另一個守衛轉身往城裡跑，腳步聲在青石板上敲出急鼓。
李昪望著他的背影，聽見自己的心跳混著江潮聲，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濠州街頭討飯時，也是這樣的春夜，老乞丐拍著他的背說：小子，你該去尋個能定國的主。
承明殿的偏廳裡，李昭放下茶盞時，盞底與檀木案幾相碰的輕響，在寂靜裡格外清晰。
他望著跪在麵前的李昪，對方粗布衫上還沾著江泥，可那雙眼卻亮得像淬了火的劍：李將軍連夜渡江，可是為楊渥而來？
楊渥？李昪嗤笑一聲，從阿鐵手裡接過青布包裹，他上個月在揚州城射鳥取樂，箭簇穿了三個賣花女的胸膛。
末將在潤州練兵，他派來的監軍卻要把軍糧換成珠寶——他掀開包裹，魚符、兵符在燭火下泛著冷光，末將投的是能讓淮南百姓吃上飯的明主。
李昭伸手按住那些兵符，掌心能觸到符上的刻痕，是李昪常年握劍磨出的繭印。
他抬眼時，目光掃過李昪肩背挺直的弧度——這是個能在沙場上把後背交給戰友的人。本王記得，楊行密臨終前說李將軍器宇非凡他起身走到窗邊，月光透過紗簾落在他腰間的玉螭紋帶鉤上，揚州現在是潭渾水，張顥想吞，柴再用想守，楊渥...他連自己的刀劍都握不穩。
李昪跟著站起來，燭火在他眼底晃出細碎的光：主公是要末將做那根攪渾水的竿子？
不止。李昭轉身時，袖中露出半卷地圖，本王許你揚州節度副使的職位。
待破了揚州，你領三千精銳駐潤州，北防朱溫，南鎮吳越——他的手指點在地圖上的揚州城，但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替本王給柴再用送封信。
子時三刻，揚州節度使府的後園裡，柴再用把密信往燭火上一湊。
泛黃的信紙上，李昭的字跡如鐵畫銀鉤：老將軍守潤州二十年，可曾見楊渥給過百姓半粒賑災糧？
張顥的刀，早晚會砍到不肯同流合汙的人頭上。
老爺？貼身書童捧著茶盤從月洞門進來，張大人派的人又在催了，說要見您。
柴再用捏著信箋的手緊了緊，火星舔到信角的瞬間，他突然抽回手，把信塞進了貼身的暗袋。去回張顥，就說本將喝多了，明早卯時發兵。他端起茶盞灌了口，冷茶順著喉嚨燒進胃裡——這茶是張顥今早送來的，說是江南新貢的碧螺春，可他分明在茶沫裡看見了細碎的朱砂。
同一時刻，揚州演武堂的火盆燒得正旺。
張顥把茶盞砸在地上，碎片濺到跪在跟前的斥侯臉上：柴再用拖了三天！
他當本帥是泥捏的？他抓起案上的令箭，箭尾的紅纓掃過燭火，去潤州！
告訴柴再用，他若再敢拖延，本帥就把他在揚州的獨子——
大人！親衛撞開殿門，懷裡抱著個染血的布包，潤州來報，李昪...李昪投了壽州！
張顥的令箭落地。
他踉蹌兩步扶住案幾，盯著布包裡的魚符，突然想起三天前在楊渥的宴席上，李昪替他擋了杯毒酒——那杯酒裡，下的是楊渥最寵的美人遞的。傳本帥的令！他抓起案上的佩刀，刀刃在燭火下泛著青芒，柴再用必須明日辰時出兵！
若敢再拖...就把他兒子的人頭掛在潤州城牆上！
壽州七星台的議事廳裡，燭火把眾人的影子投在牆上，像群張牙舞爪的獸。
徐溫捏著地圖的手微微發緊：主公要三路並進？
可咱們的糧道才剛疏通——
徐公看的是現在，本王看的是人心。李昭的手指劃過地圖上的揚州、潤州、楚州，張顥逼得越急，柴再用越會留力；楊渥越荒唐，揚州百姓越盼著咱們去。他轉向李昪，你明日就回潤州，告訴柴再用，他兒子在壽州的彆院住著，每日有雞湯喝。
李昪抱拳時，甲胄相撞的聲音清脆如鐘：末將明白。
郭崇韜突然放下茶盞，青銅盞托與案幾相碰的輕響裡，他盯著門口的陰影：主公，暗樁的腳步不對。
話音未落，個渾身是土的密探從門外滾進來，懷裡還揣著半塊帶血的碎玉——那是洛陽線的標記。朱...朱溫！密探咳著血，手指死死摳住李昭的靴麵，葛從周...帶五萬兵...南下了！
李昭蹲下身，替他合上睜大的眼睛。
窗外的月光突然被雲遮住，議事廳陷入短暫的黑暗。
徐溫摸火折子的手頓在半空，聽見李昭的聲音在黑暗裡響起，像塊淬了冰的鐵：傳徐知誥來。他轉身時，腰間的玉鉤撞在案角，發出清越的響，告訴所有人，今晚的月亮...要變顏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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