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月號商船駛入泉州外港時,晨霧正漫過船舷。
蘇慕煙倚在艙門邊,喉間壓抑著一聲咳嗽——這是她昨夜用薄荷葉揉碎敷在頸後,又往帕子上灑了半盞醋,才催出來的病態潮紅。
船老大在甲板上喊的聲音傳來時,她扶著艙壁踉蹌兩步,腕上的青銅星盤撞在木梁上,發出清脆的響。
觀星使?隨行的老船工探頭進來,見她額角滲著細汗,瞳孔微微發顫,您這是...
時疫。蘇慕煙扯出個虛弱的笑,指尖攥緊了腰間的星盤,許是在和州港染上的。
老船工像被燙了手似的縮回腦袋,艙外霎時響起慌亂的腳步聲。
蘇慕煙透過舷窗望去,幾個水手正用布巾捂住口鼻,對著船頭的媽祖像連連作揖。
她摸了摸貼身的肚兜,帛書還在,邊角被體溫焐得發暖——那是李昭親手蓋的淮南王印,此刻正貼著她心跳的位置。
靠岸!守港軍的銅鑼聲震得船身輕晃。
蘇慕煙扶著門框往外走,海風卷著鹹濕的腥氣撲來,她踉蹌一步,帕子地掉在甲板上。
那是塊繡著茉莉的素絹,此刻被晨露浸透,正緩緩洇開一片暗黃——她昨夜特意用灶灰和著雞血染的,像極了時疫患者的咳血。
守將的長槍地抵住她胸口。
蘇慕煙抬眼,見對方甲胄上的魚鱗紋泛著冷光,鼻梁上還係著塊浸了醋的布巾,什麼人?
淮南觀星使。她聲音發虛,指尖輕輕碰了碰星盤,奉淮南王命,往廣州觀星...可這船行到半路,小女突然染了惡疾...她頓了頓,垂下眼睫,求將軍行個方便,讓小女上岸尋個醫館,哪怕在驛館躺兩日也好。
守將後退半步,槍尖微微發抖。
蘇慕煙餘光瞥見他喉結滾動——時疫在閩南傳得正凶,上個月漳州死了百來號人,連刺史家的二公子都沒能保住。
她又咳嗽起來,這次是真的——海風灌進喉嚨,像有把碎玻璃在刮。
帶她去驛館!守將突然吼道,離碼頭二裡的空院子,派兩個老卒看著,不許放任何人近前!他轉身對身後的士兵揮了揮手,去報福州,就說...就說淮南觀星使染疫滯留泉州!
蘇慕煙被扶下船時,鞋尖沾了些港灘的淤泥。
她望著守將的背影,見他走了十步又回頭,確認她沒跟上來,才大步跑向城樓——很好,恐懼比任何令牌都有用。
三日後的深夜,驛館後窗傳來三聲輕叩。
蘇慕煙正借著月光翻星圖,聽見響動立刻吹滅燭火。
窗欞被輕輕推開,個矮胖的身影擠進來,帶著股濃鬱的檀香味——是泉州巨商張睦,李昭舊部安插在閩國的棋子。
觀星使受驚了。張睦擦了擦額角的汗,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這是福州送來的參湯,小的怕驛館廚子手腳不乾淨...他突然壓低聲音,王延鈞殿下在城外的彆苑等您,子時三刻,城西十裡的青竹院。
蘇慕煙打開油紙包,參湯的甜香混著張睦身上的檀木味,讓她想起李昭書房裡的線裝書。
她把星圖塞進袖中,抬頭時眼尾微挑:張翁可知,這青竹院的圍牆多高?
張睦愣了愣,隨即笑出滿臉褶子:觀星使放心,小的早讓護院拆了西牆半塊磚。
青竹院的月洞門虛掩著。
蘇慕煙裹著件灰布鬥篷,從牆洞鑽進去時,裙角勾住了塊碎瓷片。
她低頭扯了扯,聽見正廳傳來瓷器相撞的脆響——是王延鈞在敲茶盞。
淮南的觀星使,倒比我閩國的星官還急。門簾一挑,個穿湖藍錦袍的年輕人走出來,腰間玉牌上刻著字,眉梢挑得像把刀,說吧,你家大王許了什麼好處?
蘇慕煙摘下鬥篷,青銅星盤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漳州、泉州自治十年,鹽稅、市舶稅不上繳福州。她直視王延鈞的眼睛,但得先斷了吳越的南路糧道——楊行密的戰船,可不會等您考慮清楚。
王延鈞的手指在茶案上敲了敲。
蘇慕煙注意到他指甲修得極齊,染著丹蔻——這是閩國王室的癖好,可他眼底的光太亮,像要燒穿夜色。我父王一意聯吳抗梁。他突然笑了,你讓我叛父,拿什麼保我?
天象。蘇慕煙展開袖中的星圖,月光落在絹帛上,二十八宿的金線泛著暖光,昨夜子時,紫微星偏移東南三度。她指尖點在的位置,角為天王之廷,主兵事。
紫微星動,是新主臨位之兆。
王延鈞湊過來,呼吸噴在她耳側:你怎知不是災星?
因為角宿旁有景星相隨。蘇慕煙抬眼,星圖上那顆用珍珠綴的景星正閃著微光,景星現,德星也,見則天下安。她頓了頓,殿下若不信,不妨派人去問福州的星官——小女的星圖,可抄自淮南觀星台的孤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