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宮偏殿內的熱水澡和精致點心,並未能完全洗去趙姬母子一路的風塵,更未能撫平他們初入這黑色宮闕的忐忑。那氤氳的熱氣似乎隻停留在皮膚表麵,骨髓裡依舊殘留著邯鄲的寒意和一路西行的顛簸感。宮女們沉默而高效的服侍,更像是一種無聲的提醒——她們此刻身處的,是一個規矩森嚴、目光如炬的地方,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子楚離去前那句“晚些時候再過來”的話音似乎還在殿內回蕩,但實際上,並沒有給他們太多“晚些”的時間。不過小半個時辰,殿外便傳來了內侍恭敬而清晰的通傳聲:“公子,夫人,華陽太後有請。”
“華陽太後”四個字,像一道無形的敕令,瞬間讓剛剛坐下的趙姬又猛地站了起來,心臟不受控製地加速跳動。來了!最關鍵的一步,終於來了!這位素未謀麵、卻掌握著他們未來在秦國宮廷立足與否的關鍵人物,此刻就要召見他們。
她下意識地看向兒子。趙政已經換上了一身嶄新的、符合秦國公子身份的深色錦緞小袍服,頭發也被宮女仔細梳理過,戴上了一頂小巧的玉冠。人靠衣裝,這身打扮讓他褪去了幾分在趙國時的落魄,顯露出幾分貴氣。但他那雙眼睛,依舊黑沉沉的,裡麵沒有孩童應有的雀躍或緊張,隻有一種深潭般的平靜,仿佛即將麵對的不是一場決定命運的會麵,而隻是一次尋常的觀察課。
“政兒,”趙姬蹲下身,最後一次為兒子整理其實已經很平整的衣領,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等會兒見了祖母,一定要守禮,要恭敬,祖母問什麼,就答什麼,千萬……千萬不要失儀,知道嗎?”她的話語裡充滿了告誡,也透露出自己內心巨大的壓力。
趙政看著母親眼中難以掩飾的憂慮,點了點頭,聲音平穩:“母親,我知道了。”
子楚很快便趕了過來,他顯然也對這次見麵極為重視,神情比剛才單獨麵對妻兒時多了幾分鄭重。“夫人,政兒,莫要緊張。母親他已然改口,稱華陽夫人為母親)為人寬和,尤其喜愛孩童。”他試圖安慰,但眼神裡的那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卻暴露了他自己也並非全然放鬆。
在華陽夫人麵前,他這個“兒子”的身份,同樣是需要小心維係和表現的。
一行人跟隨著引路的內侍,再次行走在鹹陽宮龐大而複雜的廊廡之間。這一次,方向是朝著後宮深處,那片屬於華陽夫人的宮苑。
越往深處走,周遭的景致似乎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依舊是玄黑與赤紅的主色調,但宮殿的簷角似乎多了幾分楚國建築特有的飛揚靈動,廊柱上雕刻的紋飾也不再僅僅是秦地崇尚的獰厲獸紋,開始出現繁複的雲氣、蘭草甚至鳳鳥的圖案。空氣中彌漫的香料氣息,也似乎更加馥鬱、更加……帶有一種江南水澤的暖昧與纏綿。
華陽夫人所居的“蕙蘭殿”,其奢華程度,遠超趙姬之前歇腳的偏殿。殿前庭院開闊,引有活水,種植著許多在北方罕見的奇花異草,雖是深秋,依舊有耐寒的花卉綻放,散發著幽香。殿內的陳設更是極儘巧思,青銅器皿的造型在秦式的雄渾中融入了楚地的瑰麗想象,漆器色彩更加絢爛,以黑紅為底,卻用金、銀、綠等色勾勒出極其精細繁複的圖樣。輕紗幔帳隨風輕拂,上麵繡著楚地神話中的場景。就連侍立兩旁的宮女,其服飾妝容也似乎比外麵見到的更多了幾分楚地的柔媚風韻。
整個宮殿,就像是一座建立在秦國鋼鐵骨架上的、充滿楚國風情與權力的華麗島嶼。
大殿正中,鋪著厚厚的、來自西域的華麗地毯。上首位置,設著一張寬大的、鋪著白虎皮的坐榻。一位宮裝麗人,正端坐於榻上。
她,就是華陽夫人,如今秦國的華陽太後因其夫君安國君已繼位為秦王,雖然時間極短)。
趙姬隻敢飛快地抬眼看了一下,便迅速低下頭,心中卻已是一震。
華陽夫人看起來不過三十許人實際年齡應更大,但保養得極好),容貌確實極美,是一種經過精心滋養和權力浸潤的、雍容華貴的美。眉如遠山,目似秋水,皮膚白皙細膩,唇上點著鮮豔的朱紅。她穿著一身極為華麗的、以深青色為底、繡滿金鳳牡丹紋樣的曲裾深衣,長發梳成高雅複雜的髻,簪著步搖金釵,耳墜明珠,腕套玉鐲。她並未刻意做出威嚴之態,隻是那麼靜靜地坐著,嘴角甚至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溫和笑意,但周身散發出的那種久居上位、執掌權柄的氣場,卻如同無形的波痕,彌漫在整個大殿之中。
她的神情是溫和的,但那雙保養得宜、依舊清澈明亮的眼眸深處,卻帶著一絲極其敏銳的、不易察覺的審視。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窺內裡。
“兒子攜婦趙氏、孫兒政,拜見母親太後)!”子楚率先上前,依足禮數,恭敬地行禮問安。他的態度,甚至比對親生父親安國君秦孝文王)還要恭敬親近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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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陽夫人的目光首先落在子楚身上,那眼中的審視化為了真切的笑意和慈愛,她虛抬了抬手:“我兒來了,快起來吧。聽聞你妻兒已至,心中歡喜,故急召來見,未曾讓你們好生歇息,莫要怪母親心急。”聲音溫軟,帶著楚地口音特有的糯感,聽起來十分悅耳。
“母親言重了,能得母親第一時間召見,是她們的福分。”子楚連忙說道,然後側身,示意趙姬和趙政上前。
趙姬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狂跳的心臟,牽著趙政,上前幾步,然後依照之前反複練習的、最莊重的大禮,深深地跪拜下去,額頭觸地,聲音儘量保持平穩,卻依舊帶著一絲微不可查的顫抖:
“妾身趙氏,拜見太後。太後長樂未央。感念太後與太子恩德,救我母子於危難,此恩此德,沒齒難忘。”她的措辭是呂不韋早就為她準備好的,既表達了感激,也點明了是“太後與太子”的恩德,將功勞巧妙地歸於華陽夫人。
華陽夫人目光落在趙姬身上,從上到下,細細打量。看到她雖然憔悴未完全褪儘,但容貌底子確實極好,舉止也算得體,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至少外表過關,不至於丟了子楚的臉),但那份滿意很快便被一種更深沉的、屬於權力者的評估所取代。她淡淡地“嗯”了一聲,語氣平和卻帶著距離感:“起來吧。一路辛苦。既入秦宮,往後便是自家人,安心住下便是。”隨即對身旁的宮女示意了一下,“賜趙夫人錦緞十匹,明珠一斛,玉簪一對。”
這賞賜不算輕,但也絕不算格外厚重,是一種符合身份、程式化的接納,並未表現出過多的親熱。
趙姬連忙再次謝恩,心中稍稍鬆了口氣,知道這第一關,算是勉強過去了。
然而,華陽夫人的重點,顯然並不在她身上。賞賜完趙姬後,她那溫和卻銳利的目光,便越過趙姬,落在了她身邊那個小小的、一直沉默的身影上。
“這就是……政兒?”華陽夫人的聲音裡,多了一絲好奇,也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審度。她招了招手,語氣放緩,帶著一種刻意表現出來的祖母般的慈祥,“上前來,讓祖母好好看看。”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在了趙政身上。
子楚有些緊張地看向兒子,眼神裡帶著鼓勵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祈求。趙姬的心也提了起來,輕輕推了推兒子的後背。
趙政抬起頭,看了看母親,又看了看父親,最後,將目光投向榻上那位華貴無比、笑容溫和卻讓人感到莫名壓力的“祖母”。他能感受到那目光中的探究,仿佛要將他從裡到外看個透徹。
他小小的身體似乎有瞬間的僵硬,但很快,他便邁開了步子。步伐不快,卻很穩,一步一步,走到距離坐榻約五步遠的地方停下。然後,他抬起雙手,拱起,彎腰,躬身,行了一個極其標準、甚至比許多初入宮的王子皇孫還要規範的揖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