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師賈那套冰冷嚴苛的法家理論,如同給嬴政自入秦宮,尤其在正式啟蒙後,敘述中可逐漸多用此名)的內心世界澆築下第一層堅硬的基石。那是一個由規則、刑罰、秩序和絕對權威構成的內核,雖然冷酷,卻異常清晰、穩定,與他過往經曆的混沌無序形成了極其治愈對他而言)的對比。他如同一個饑渴的旅人,貪婪地吸收著這些能解釋世界為何如此、以及世界“應該”如何運轉的冰冷邏輯。
而接下來登場的兵家老師——司馬韜,其教授的內容,則更像是在這塊冰冷基石上,開始鍛造鋒利的刀劍,並點燃了第一簇躍動的、名為“力量”與“征服”的火焰。
與吏師賈那副如同剛從律法竹簡裡爬出來的刻板模樣不同,司馬韜是一位身形挺拔、麵容精悍的中年人。他曾在秦國邊軍擔任過中級將領,因傷退役,後被選入宮中教授王子們兵法和騎射。他穿著一身半舊但乾淨利落的胡服便裝,舉手投足間帶著軍人特有的乾練和一股淡淡的、洗刷不掉的沙場氣息。他的眼神不像賈師那般渾濁冰冷,而是銳利如鷹,看人時仿佛在評估地形和敵情。
他的教學場所,也並非拘泥於書齋。更多的時候,是在宮苑內一處僻靜的演武場旁,那裡有一個巨大的、用細沙和黏土堆砌而成的關中及山東六國地形沙盤。山川河流、城池關隘,皆按比例微縮,栩栩如生。
第一次上課,司馬韜沒有像賈師那樣先立規矩,而是直接將嬴政帶到了沙盤前。他看著這個年紀尚小、卻已然顯露出不凡沉靜氣質的學生,開門見山:“公子,可知兵者為何?”
嬴政仰頭看著沙盤上那錯綜複雜的地形,黑眸中閃過一絲光芒,他回想起在來秦路上看到的那些戰爭遺跡,以及賈師口中“以力相爭”的遠古世界,嘗試著回答:“兵者,爭之力也。強國、拓土、止亂。”
司馬韜眼中掠過一絲讚許,這孩子的起點不低。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聲音洪亮而富有感染力:“公子所言不差,然未及其髓!孫子有雲: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他頓了頓,加重語氣,吐出那句千古名言,“然,更緊要者,兵者,詭道也!”
“詭道?”嬴政微微蹙眉,這個詞對他而言既新奇又充滿吸引力。
“正是!”司馬韜手指在沙盤上虛劃,“用兵之道,在於詭詐,在於變化,在於利害!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
他開始引經據典,結合沙盤上的地形,講述各種戰術謀略。如何利用地形設伏,如何誘敵深入,如何聲東擊西,如何攻其不備……他的講解不像賈師那樣平鋪直敘,而是充滿了動態的推演和假設,仿佛沙盤上那些微縮的城池和山脈之間,正有千軍萬馬在奔騰廝殺。
嬴政幾乎是立刻就迷上了這種教學方式!與相對靜態的律法條文相比,這沙盤推演更像是一場活生生的、可以由他參與和掌控的博弈!他那雙沉靜的眼睛裡,迸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專注和興奮的光芒。
他不再僅僅是被動地聽講,而是開始主動思考,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參與進去。
司馬韜很快便發現了這一點。他嘗試著與嬴政進行簡單的推演。他扮演據守函穀關的秦軍,讓嬴政扮演率領聯軍進攻的“敵方”將領。
起初,嬴政的進攻顯得有些稚嫩和直接,屢屢在函穀關險峻的地形和司馬韜模擬的秦軍強弩下受挫。但他學習的速度快得驚人!幾次失敗後,他便開始模仿司馬韜之前講授的“詭道”,嘗試分兵佯攻,試圖調動守軍。
司馬韜心中暗讚,此子悟性極高!他決定增加難度,模擬一場發生在開闊地的野戰。雙方兵力相當,陣列分明。
推演開始,司馬韜穩紮穩打,步步為營。而嬴政,在仔細觀察了沙盤上象征河流、丘陵的微小起伏後,做出了一個讓司馬韜都感到有些意外的決策。
他並沒有尋求正麵決戰,而是將自己左翼的一小部分兵力在沙盤上不過是幾枚代表步兵的小石子),故意暴露在司馬韜優勢兵力的鋒鏑之下,並且指揮這支小部隊且戰且退,顯得慌亂不堪,仿佛指揮失靈。
“公子,你這是……”司馬韜有些不解,這種自損兵力的行為,在兵力相當的情況下,無疑是冒險的。
嬴政的小臉緊繃,全神貫注地盯著沙盤,聲音因興奮而略顯急促,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靜:“此部為餌,誘敵深入。先生主力若追,陣型必凸前,其側翼……便暴露於我主力矛頭之下!”
他伸出小手,將代表自己主力的一枚較大的青銅戰車模型,猛地推向司馬韜因追擊而略顯脫節的主力側翼!同時,之前佯敗的那支小部隊,也突然停止後退,死死纏住了司馬韜追擊部隊的尾巴!
一瞬間,沙盤上的形勢陡變!司馬韜的主力被局部分割,陷入了被前後夾擊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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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韜看著沙盤,又抬頭看看嬴政,眼中充滿了難以掩飾的欣賞,但在這欣賞深處,也悄然滋生出一絲難以言喻的寒意。
嬴政的戰術構思大膽而精妙,對戰機捕捉極其敏銳,這無疑是卓越的將帥之才的雛形。但……他注意到,在做出犧牲那支小部隊作為誘餌的決策時,這個年僅五六歲的孩子,眼神中沒有絲毫的猶豫或不忍,隻有一種純粹的計算和冷酷——為了換取全殲敵方主力的戰機,犧牲掉一小部分棋子,是完全可以接受的,甚至是“劃算”的。
那種對“犧牲”數字的漠然,讓久經沙場、見慣了生死的司馬韜,都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這真的隻是一個孩子嗎?
推演以司馬韜主力遭受重創雖未全殲,但已失去戰力)而告終。嬴政贏得了人生中第一場“戰爭”,小臉上難得地泛起一絲興奮的紅暈,但他很快又恢複了平日的沉靜,隻是那雙眼睛裡的光芒,更加灼熱了。
司馬韜壓下心中的複雜情緒,作為一名老師,他覺得有必要引導一下。他清理著沙盤,用儘量溫和的語氣說道:“公子天資聰穎,韜略過人,將來必為良將。然,為將者,需知兵者凶器,不得已而用之。更需愛兵如子,體恤士卒疾苦,方能使將士用命,上下同心……”
這是他作為軍人的信條,也是他所受的傳統兵家教育的一部分。
然而,他的話還沒說完,嬴政卻忽然抬起頭,用那雙漆黑、冷靜、甚至帶著一絲探究意味的眼睛看著他,反問了一句:
“先生,若愛兵如子便能常勝,天下仁德之師豈非早已一統?為何如今列國紛爭,強者為尊?”他頓了頓,想起了司馬韜之前講過的典故,追問道,“昔日孫武演陣,吳王愛姬不聽號令,孫武立斬二人以明軍法。若依先生‘愛兵如子’,孫武豈非大謬?他為何要斬姬?”
這兩個問題,如同兩支冷箭,精準地射向了傳統兵家道德說教的脆弱之處!
第一個問題,以現實反詰理想——如果仁愛就能取勝,為什麼現實是弱肉強食?
第二個問題,以經典案例質疑教條——孫武斬姬,恰恰說明在絕對的紀律和勝利麵前,個人的情感甚至性命都可以犧牲!
司馬韜瞬間語塞,張了張嘴,竟發現自己難以給出一個能讓這個孩子信服的回答。他難道能說孫武做錯了嗎?不能!那等於否定了兵家的根基之一——嚴明的紀律。他難道能否認現實中往往是“霸道”而非“王道”更有效嗎?也不能!
他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和窘迫,最終,隻能勉強從紀律和威信的角度解釋道:“孫武斬姬,乃是為立軍威,明法紀。軍中無紀,則令不行,禁不止,雖有百萬之眾,亦為烏合……”
但這個解釋,聽起來蒼白無力,連他自己都覺得無法完全回應嬴政那尖銳的質疑。他內心深知,這個孩子已經憑借其近乎本能的冷酷和洞察力,抓住了兵家之道中最核心、也最殘酷的本質——為了勝利,可以不擇手段,可以犧牲一切可以犧牲的代價。所謂的“愛兵如子”,在絕對的勝利目標麵前,有時更像是一種奢侈品,或者……一種統治術的粉飾。
嬴政聽著司馬韜有些蒼白的解釋,沒有繼續追問,但那雙眼睛裡了然的光芒,表明他並沒有被完全說服。他似乎已經得出了自己的結論。
接下來的課程,嬴政對《孫子兵法》中那些關於力量和秩序的論述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當司馬韜講到“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時,嬴政的眼睛亮得嚇人。
“其疾如風……”他低聲重複著,想象著黑色騎兵如同狂風般席卷平原。
“其徐如林……”他仿佛看到秦軍步兵方陣邁著整齊劃一的步伐,如同移動的森林,帶著無可阻擋的壓迫感。
“侵掠如火……”那是毀滅性的攻擊,所到之處,焚燒殆儘。
“不動如山……”那是堅定的防禦,是強大的自信,是無論麵對何種衝擊都巋然不動的根基。
這四種特質,完美地契合了他內心深處對於“強大”、“有序”、“不可阻擋”力量的想象和渴望!這比任何空洞的仁德說教,都更讓他心潮澎湃,血脈賁張!
沙盤上的推演一次次進行,嬴政的兵家韜略飛速成長,他越來越擅長運用各種“詭道”,戰術也更加狠辣果決。司馬韜在教授過程中,欣賞與寒意交織的情緒愈發濃重。他仿佛看到一柄絕世凶刃,正在自己手中被一點點打磨出鋒利的刃口,這刃口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卻也浸透著對生命價值的漠視。
而一直侍立在一旁、負責端茶遞水、收拾沙盤的小柱子,則是看得心驚肉跳。他看著政公子在沙盤上輕描淡寫地“犧牲”掉一部分兵力,聽著他與司馬韜先生討論著如何“殲敵”、“破國”,隻覺得後背一陣陣發涼。這可比聽賈師講那些枯燥的律法條文嚇人多了!那些律法好歹是約束人的,可公子學的這些……分明是怎麼更有效地去打敗彆人、甚至毀滅彆人啊!
他偷偷看著嬴政那專注而冷峻的側臉,心中暗想:這位主子,將來怕不是要成為一位了不得的……煞星?
兵家課程,為嬴政打開了一扇通往力量巔峰的大門,門後是鐵血、權謀與征服的廣闊世界。而接下來,一位試圖用“仁愛”與“德政”來感化他的儒生老師,將在這扇剛剛開啟的、充斥著冰冷鐵血氣息的大門前,遭遇怎樣的碰撞?其結果,似乎早已在沙盤的推演和那冷靜的反問中,埋下了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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