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蛋的難題,在李鐵柱的半勸半哄和李母極度的不情願與羞窘中,總算邁出了第一步。李母揣著家裡僅有的那點活錢,像是去做賊一樣,硬著頭皮去了相熟的張嬸和前院王大娘家,磕磕巴巴地按照兒子教的說辭,以三分錢一個的價格,賒來了五個雞蛋——人家倒是願意賣,但眼神裡的詫異和探究,讓她幾乎無地自容。
捧著那五個溫熱的雞蛋回家,李母像是打了一場大仗,渾身脫力,嘴裡反複念叨著:“…真是敗家啊…現錢換雞蛋…讓人笑話死了…這要是賣不出去…可咋還人家錢…”
但不管怎麼說,第二天的“貨源”總算湊夠了十二個。本錢投進去了,就更不容有失。
然而,調料的危機卻迫在眉睫。那個借來的醬油碗,底子已經被刮得乾乾淨淨,再也倒不出一滴。茶葉渣也徹底告罄。
“沒了…真的一點都沒了…”李母看著空蕩蕩的碗底,臉上愁雲密布,“柱兒,這…這可咋整?沒醬油沒茶葉,這蛋還咋煮?煮出來也不是那個味兒了啊!”
李鐵柱看著那十二個白生生的雞蛋,眉頭緊鎖。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調料,這些蛋就隻是普通的雞蛋,根本賣不上五分錢的高價。
“娘,咱家…還有票嗎?哪怕是最次的醬油,也得去買點了。”李鐵柱沉聲問,心裡知道這希望渺茫。
李母長歎一聲,走到炕邊,從最隱秘的角落摸出一個小鐵盒,打開。裡麵躺著幾張薄薄的、顏色暗淡的票證,她小心翼翼地翻抹著,手指在那張極其珍貴的、巴掌大的肉票上停留了許久,最終還是挪開,拈起一張更小、更舊的副食票。
“…就剩這點了…還是去年剩下的…”她的聲音裡充滿了不舍,“本來想著…過年的時候好歹能沾點腥氣…這要是打了醬油…今年過年可就…”
後麵的話她沒說,但李鐵柱懂。過年吃不上一點肉腥,對這個貧寒的家來說,幾乎是難以想象的清苦。
“…娘,先過了眼前這關。”李鐵柱狠下心腸,“等賺了錢,我想辦法弄肉票,保證讓您和小丫過年吃上肉!”
保證?拿什麼保證?李母看著兒子,眼裡全是懷疑,但事已至此,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她顫抖著手,將那張小小的副食票和賣蛋攢下的毛票數出一些,極其鄭重地交給李鐵柱。
“…去吧…買最…最次的散裝醬油就行…能上點色就成…”她叮囑著,每說一個字都像在割肉,“…仔細著點打,彆灑了…”
李鐵柱攥著那帶著母親體溫和無限期盼的票與錢,感覺重如千鈞。他點點頭,深吸一口氣,邁出了家門,朝著村裡唯一的供銷社走去。
供銷社是村裡最“繁華”的地方,一棟灰撲撲的平房,牆上刷著斑駁的標語。玻璃櫃台裡陳列著有限的商品,空氣裡混雜著煤油、醬油、糖果和布匹的複雜氣味。
櫃台後麵,一個穿著藍色圍裙、梳著兩條麻花辮的女售貨員正低著頭織毛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旁邊還有個中年男售貨員,靠在櫃台上和熟人閒聊,聲音洪亮。
李鐵柱走到副食櫃台前,心裡盤算著。散裝醬油便宜,但也要票,而且味道差很多。瓶裝的不要票,但貴得多…權衡再三,他還是決定買散裝的,能省一點是一點。
“同誌,打醬油。”他儘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
女售貨員慢悠悠地放下毛衣,瞥了他一眼,沒什麼表情:“副食票。打多少?”
李鐵柱遞上那張皺巴巴的小票和幾張毛票:“打…打一毛錢的。”
一毛錢,能打不少了。售貨員接過票和錢,確認了一下,這才拿起一個竹製的提子量具),轉身從身後那個半人高的大醬油缸裡,咕咚一聲舀起一提子黑褐色的液體,熟練地灌進李鐵柱帶來的舊玻璃瓶裡。
醬油特有的鹹香氣息彌漫開來。
就在這時,身邊傳來一個清淡溫和的聲音:“同誌,麻煩您,我買一盒火柴,再要半兩鹽。”
李鐵柱下意識地側頭看去。
說話的是個年輕姑娘,約莫十八九歲年紀,穿著一件洗得發白、但依舊整潔挺拔的舊軍裝上衣,下身是一條簡單的深色褲子。她身姿筆挺,皮膚不像村裡姑娘那般黝黑,帶著一種缺乏血色的白皙,眉眼清秀,眼神安靜而疏離,透著一種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書卷氣。
返城知青。李鐵柱腦子裡立刻跳出這個詞。原主的記憶裡有關於這群人的模糊印象——從廣闊天地回來,沒有工作,處境尷尬,帶著城裡人的習慣和看不清前途的迷茫。
那女售貨員對待這姑娘的態度明顯更冷淡些,慢吞吞地拿了火柴和一小包鹽扔在櫃台上:“鹽票。”
姑娘從口袋裡掏出幾張票證,仔細找出鹽票遞過去,動作不疾不徐,帶著一種固有的從容,儘管她的衣著顯示著她的窘迫。
李鐵柱收回目光,心裡想著茶葉的事。光有醬油還不夠,茶葉渣哪怕質量再差,也能添點風味。他猶豫了一下,硬著頭皮又問那售貨員:“同誌,請問…咱們這兒…最便宜的茶葉末…怎麼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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售貨員正準備坐回去繼續織毛衣,聞言頓住了,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裡帶著明顯的詫異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視:“茶葉?你要買茶葉?”
她的聲音不高,但在相對安靜的供銷社裡顯得有些突兀。連旁邊那個閒聊的男售貨員和熟人都停下話頭,好奇地看了過來。連那個剛買完鹽和火柴、正準備轉身離開的軍裝姑娘,也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莊戶人家,飯都吃不飽,居然跑來買茶葉?這簡直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李鐵柱被這幾道目光看得臉上發燙,但還是硬撐著回答:“…嗯…家裡…有點用處…”
“最便宜的茶磚碎末,也得要票,八分錢一兩。”售貨員的語氣帶著點公事公辦的冷淡,還夾雜著一絲“買了也是浪費”的意味。
八分錢一兩!還要票!李鐵柱心裡一沉。這代價太高了!他手裡剩下的錢,買了茶葉就不夠彆的事了,而且那張珍貴的副食票已經用了…
他臉上掙紮猶豫的神色太過明顯。售貨員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從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不再理會他,坐回去重新拿起了毛衣針。
旁邊的目光也帶著各種意味收了回去。那個軍裝姑娘似乎也無意探聽彆人的窘迫,隻是那淡淡的一瞥之中,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說不清是同情還是彆的什麼情緒,隨即她便垂下眼睫,拿著自己那點微薄的物資,悄無聲息地轉身離開了。
李鐵柱站在原地,臉上火辣辣的。售貨員的輕視,旁人的好奇,還有那姑娘最後說不清道不明的一瞥,都像針一樣紮在他心上。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屈辱和窘迫。窮,就像一道醒目的烙印,讓你連一點正常的需求都顯得如此突兀和可笑。
但他不能空手回去。沒有茶葉,蛋的味道會大打折扣,萬一賣不掉…
他咬咬牙,最終還是將手裡剩下的所有毛票和僅有的另一張更小額的票證推了過去,聲音乾澀:“…那…那就給我稱一兩…”
售貨員有些意外地抬眼看了看他,似乎沒想到他真會買。她沒再說什麼,麵無表情地稱了一兩黑乎乎的、幾乎全是梗子的茶葉碎末,用舊報紙包了個小三角包,扔給他。
李鐵柱接過那包昂貴的、散發著淡淡黴味的茶葉末,和那瓶醬油一起攥在手裡,感覺像攥著兩團火。
他幾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出了供銷社。門外陽光刺眼,他卻覺得渾身發冷。
第一次,他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這個時代物質極端匱乏帶來的重壓,以及貧窮所附加的、那無所不在的屈辱感。
擴大的生產,美好的憧憬,在這一刻,被冰冷的現實和那區區一兩茶葉末,壓得有些喘不過氣。
他回頭望了一眼那灰撲撲的供銷社大門,那個軍裝姑娘清瘦筆直的背影早已消失在鄉間土路的儘頭。
但他的腦海裡,卻清晰地印下了那雙安靜疏離、似乎能看透人心秘密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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