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編修!”
孫耀宗的聲音帶著慣有的倨倨傲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林霄連忙放下筆,起身,躬身行禮:“孫大人。”
孫耀宗走到他書案前,目光掃過他謄謄抄得工工整整的殘卷稿紙,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似乎沒挑出毛病。
他轉而拿起林霄之前整理歸檔的幾份《洪武實錄》草稿,隨意翻看。當翻到記載“洪武十年,胡惟庸薦其妻弟王庸督理北疆糧餉”那一頁時,他的目光在林霄用朱砂批注的“此處墨漬汙損,字跡難辨,待重謄謄”處停留了一瞬,又掠過下方那道極其細微、幾乎看不見的指甲劃痕,並未察覺異常。
“嗯,還算勤勉。”孫耀宗不鹹不淡地評價了一句,隨即話鋒一轉,“如今朝中多事,爾等新晉翰林,更需謹言慎行,恪守本分!莫要學那些狂生妄徒,妄議朝政,徒惹是非!做好自己的差事,比什麼都強!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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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話看似訓誡眾人,目光卻有意無意地盯在林霄身上,警告意味十足。
林霄心中冷笑:“指桑罵槐?敲打我?看來胡黨那邊,已經有人把懷疑的視線投過來了…”他麵上卻愈發恭謹,頭垂得更低:“學生謹記孫大人教誨!定當恪儘職守,潛心修書,絕不敢有非分之想!”
孫耀宗盯著他看了幾秒,似乎想從他低垂的臉上看出些什麼,最終隻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林霄重新坐下,拿起筆,繼續謄謄抄。筆尖劃過粗糙的紙麵,發出沙沙的輕響。
“風已起於青萍之末…陳顯宗是第一步,王庸才是關鍵。胡黨開始警覺了,爪子也伸過來了。孫耀宗…王世貞的門生…這條線,記下了。”他不動聲色地,在袖中那本粗麻紙小冊上,又添了一筆。
武英殿內,朱元璋正批閱著堆積如山的奏章。殿內燭火通明,檀香嫋嫋,卻驅不散那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
通政使躬身呈上兩份密封的奏匣:“陛下,都察院左都禦史韓宜可急疏,彈劾工部郎中陳顯宗貪墨瀆職;另,錦衣衛指揮使毛驤密報。”
朱元璋頭也未抬,隻從鼻子裡“嗯”了一聲。侍立一旁的老太監王景弘連忙上前,接過奏匣,熟練地開啟,將兩份奏疏恭敬地攤開在禦案之上。
朱元璋的目光先落在韓宜可那份洋洋灑灑、言辭激烈的彈章上。他看得很快,銳利的目光掃過陳顯宗貪墨楠木的“確鑿證據”,掃過晉商“隆昌號”的賬目疑點,掃過陳府午後異常運輸出城的記錄,最終停留在那誅心的一句——“更有甚者,其膽大包天,竟以貪墨之贓物,充作壽禮,獻媚權門,玷玷汙聖聽,褻瀆皇恩,其心可誅!”
朱元璋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手指在“獻媚權門”四個字上輕輕敲了敲,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
接著,他拿起毛驤的密報。密報更為詳細,除了匿名信的來源、陳顯宗的反應、永嘉侯的登門,還附上了初步核查的結果:晉商“隆昌號”掌櫃確已潛逃,陳府運出的財物中疑似有楠木製品,但無法直接證明與皇陵工程有關,更無法證明與胡相壽禮有關。
朱元璋放下密報,身體微微後仰,靠在寬大的龍椅椅背上。他閉上眼,手指無意識地在扶手上輕輕敲擊著,發出“嗒…嗒…”的輕響。
殿內一片死寂,隻有燭火燃燒的劈啪聲和皇帝手指敲擊的輕響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心悸的節奏。
王景弘垂手侍立,大氣不敢出。他知道,陛下在思考,在權衡。陳顯宗貪墨,證據指向明確,此人該死。但牽扯到胡惟庸…這才是關鍵。
匿名信是誰投的?是清流借機發難?還是真有其他勢力在攪動風雲?袖箭傳書…這手法,不像是韓宜可那幫書生所為。
良久,朱元璋緩緩睜開眼,那雙深邃的眸子裡,古井無波,卻仿佛蘊藏著能吞噬一切的風暴。他拿起朱筆,在韓宜可的奏疏上批了一個字:
“查。”
字跡遒勁,力透紙背。
隨即,他又在毛驤的密報上批了一行小字:
“陳顯宗貪墨事,著錦衣衛嚴查,據實以報。匿名投書者,密查。胡惟庸處,勿驚。”
批完,他將朱筆擱下,聲音平淡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傳旨:工部郎中陳顯宗,行為不檢,有負聖恩,著即停職,閉門聽參。其所涉貪墨事宜,由錦衣衛北鎮撫司徹查,務必水落石出。都察院禦史風聞言事,其心可嘉,然亦需詳查實證,不得枉縱。”他頓了頓,補充道,“至於匿名投書,擾亂朝綱,此風不可長。著五城兵馬司加強巡查,再有此類,嚴懲不貸!”
“是!”
王景弘躬身領命,小心翼翼地將批閱好的奏疏收起。
朱元璋的目光再次投向殿外沉沉的夜色,眼神幽深難測。陳顯宗是隻蒼蠅,拍死便罷。但這股突如其來的風,這精準投石、攪動渾水的手法…讓他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
是清流按捺不住?還是…有新的“聰明人”入場了?他嘴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這潭水,是越來越有意思了。他倒要看看,這風,最終會吹向何方。
隨著聖旨的明發,陳顯宗被停職查辦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瞬間傳遍整個京城官場。如同一塊巨石投入深潭,激起的漣漪迅速擴散,攪動著看似平靜的水麵下洶湧的暗流。
胡黨內部,氣氛驟然緊張。陳顯宗的倒台,如同一記悶棍,敲在許多人頭上。兔死狐悲者有之,惶惶不安者有之,急於撇清關係者更有之。永嘉侯府大門緊閉,往日門庭若市的景象不再。胡惟庸雖依舊穩坐相府,但相府周圍的明崗暗哨,無形中增添了幾分肅殺之氣。一道道指令從相府秘密發出,核心隻有一個:收縮,清理,自查!絕不能再給對手留下任何把柄!
都察院則士氣大振。韓宜可的奏疏雖然沒能直接撼動胡惟庸,但成功扳倒陳顯宗這個胡黨乾將,已是清流近年來少有的大勝。年輕禦史們摩拳擦掌,目光開始投向胡黨陣營的其他目標。韓宜可本人卻異常冷靜,他深知這隻是開始,胡惟庸的反撲隨時可能到來。他一麵督促下屬深挖陳顯宗案的餘罪,一麵也開始不動聲色地收集其他線索,尤其是那封匿名信中隱約指向的“守倉之吏”與“碩鼠”的關聯——北疆糧秣?王庸?
而在翰林院那幽深的典籍庫裡,林霄依舊埋首於故紙堆中,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囂都與他無關。隻是,當他偶爾抬頭,目光掠過窗外陰沉的天色時,那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銳芒,卻比窗外的寒風更加凜冽。
風已起於青萍之末,更大的風暴,正在無聲的醞釀之中。胡黨的警覺,清流的進擊,帝王的靜觀,以及那藏身暗處的“投石者”,共同織就了一張無形的巨網,籠罩在洪武八年的深秋京城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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