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東小縣的客棧房間,仿佛成了一個被世界遺忘的孤島。連綿不絕的雨絲,如同天幕被撕裂後淌下的無儘淚水,將整個世界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遠處的山巒隱匿在濃霧裡,近處的街巷被雨水洗刷得泛著清冷的光。屋簷下水珠串成線,滴滴答答地敲擊著青石板,仿佛在計算著時間的流逝。
窗扉半掩,留下寸許縫隙。林霄靜立其間,身形幾乎與房內昏暗的光線融為一體。昨日初聞那驚天消息時的震驚與悸動已悄然褪去,如同潮水般退去,露出冰冷堅硬的礁石。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近乎麻木的冷靜,那冷靜如同冰水般,緩緩浸透他的四肢百骸,凍結了沸騰的情緒,隻留下絕對理性的思辨。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有一下沒一下地輕叩著潮濕的窗欞,目光卻銳利如隼,試圖穿透那重重雨幕,看清這迷離霧氣背後湧動著的、殘酷的真相。
胡惟庸伏誅的消息不像是一道驚雷,而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地震,震動了整個帝國的根基。朝野上下,從廟堂之高到江湖之遠,無不被這驚天變故所震撼。表麵的平衡被徹底打破,餘震正以驚人的速度向四麵八方擴散,攪動著每一個角落。
接下來的兩日,關於京城的零星信息開始通過各種隱秘或公開的渠道,碎片化地、陸陸續續地傳來。驛道上的加急塘馬比往日更加頻繁,馬蹄踏過泥濘道路時濺起的渾濁水花,似乎都帶著一種不同尋常的緊迫與肅殺氣息。這些風雨無阻的驛騎帶來的不再是單一的、冠冕堂皇的朝廷檄文,而是各種真假難辨、支離破碎、卻足以令人心驚肉跳的傳聞與揣測。
客棧大堂裡,茶肆角落中,甚至縣衙門口那對石獅旁,都聚集著三三兩兩、竊竊私語的人群。每個人臉上都帶著複雜難言的表情——恐懼中摻雜著按捺不住的好奇,憂慮中透著一絲難以言說的、對於巨變本身的興奮。在這信息相對匱乏的浙東小縣城,任何一絲來自權力中心京城的消息,無論多麼模糊,都顯得格外珍貴,吸引著無數耳朵。
林霄像一塊沉默而貪婪的海綿,無聲無息地浸入這潭信息渾水之中,靜靜地吸收著一切可能有用的浮光掠影。他選擇坐在客棧大堂最不起眼的角落,背靠著牆壁,點一壺最便宜的、澀口的粗茶,麵前擺著一碟幾乎未動的花生米。他看似漫不經心,眼神低垂,仿佛專注於碗中浮沉的茶梗,實則每一句飄入空氣中的竊語、每一個旁人壓抑的驚歎、甚至說話者語氣裡細微的顫抖,都清晰地、分門彆類地落入他高度警覺的耳中。
他聽到風塵仆仆、滿臉疲憊的驛卒們湊在一起,就著劣酒壓低聲音交談:“……不得了了……北鎮撫司的詔獄都快塞不下了!連日來押進去的官員絡繹不絕,鐵鏈拖地的聲音哐啷哐啷,日夜不絕於耳。聽說夜裡都能聽到裡麵傳出的慘叫聲,淒厲得讓人毛骨悚然,隔著幾條街都聽得心頭發顫……”
一個剛從京城販貨回來的客商,麵帶驚魂未定之色,神秘兮兮地向同桌的同伴透露,聲音壓得極低:“……何止是京官!好多在外地任職的官員,甚至還沒得到消息,就直接在任上被鎖拿進京了!漕運上的一個督糧官,姓王…對,好像就叫王庸!就在名單上!船還沒靠岸,錦衣衛的人就直接跳上船拿人了!那場麵,嘖嘖,官帽都掉運河裡了……”
茶桌另一端,幾個本地小吏模樣的人心有餘悸地低聲附和:“……永嘉侯府被圍了!裡三層外三層全是穿著飛魚服、配著繡春刀的錦衣衛。說是涉嫌同謀!侯爺本人被勒令府中待參,不得出入!那可是開國功臣之後啊,說圍就圍了……”
更有人在一旁唏噓不已,搖頭歎息:“……都察院那位素來以剛正不阿著稱的韓青天,韓宜可大人,聽說也受了牽連……有禦史彈劾他……彈劾他什麼?勾結胡黨餘孽?這真是……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
每一個信息碎片,都讓林霄心中的那張局勢圖變得更加清晰,也更加殘酷。他的大腦如同精密的機械般高速運轉,冰冷地分析著每一個情報:
“王庸果然落網!漕運、糧秣這條線是胡黨貪腐的重災區,陛下絕不會放過。永嘉侯被圍…意料之中,他是胡惟庸的死黨,掌握京營兵權,皇帝必然首先控製。韓宜可被彈劾?…哼,兔死狗烹?還是胡黨餘孽的反撲構陷?恐怕是皇帝借機敲打清流,平衡朝局的手段。”
他尤其敏銳地捕捉著一切與“詔獄”相關的詞。那是錦衣衛北鎮撫司管轄下的人間地獄,高牆深院,鐵窗陰冷,進去者九死一生。無數真實的罪證將在那裡通過最殘酷、最非人的方式被撬出來,同樣,也會有無儘的攀咬、構陷和謊言在那裡滋生蔓延。王庸既被投入詔獄,他經手的那幾筆涉及北疆軍需糧秣的糊塗爛賬,必然會被列為重點清算對象,每一筆不清不楚的開支都會被放大檢視。
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一個或許能順勢將王庸徹底釘死在那根恥辱柱上,並有可能從混亂中牽扯出更深、更隱蔽線索的機會!林霄的指尖在粗糙的茶杯邊緣輕輕摩挲,眼中閃過一絲極其銳利而冰冷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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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現在遠在浙東,身處這個被雨水浸泡的小縣城,根本無法直接接觸到詔獄的審訊。他必須用更加隱蔽、更加巧妙的方式,將“彈藥”送進去,讓該得到證據的人“偶然”發現它。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份在翰林院典籍庫就已記下的關鍵線索——關於王庸督糧北疆時那三筆巨額“鼠耗”的記錄。這份東西,必須讓它“恰到好處”地出現在負責查辦王庸案的錦衣衛官員麵前。
不能直接送去,那太明顯,等於自曝身份和目的。
不能通過蘇婉或韓宜可可能殘存的渠道,他們自身如今恐怕都已難保,一舉一動必在嚴密監視之下,更容易引來滅頂之災。
必須讓它看起來像是一個偶然的、意外的發現,來自於一個看似完全無關的、甚至可能對胡黨抱有怨氣的源頭,一個足以取信於人的、合理的出處。
一個完整的計劃在他腦中迅速成型——利用那本即將要送還的、夾帶著“私貨”的古書作為載體。
他立即起身回到房間,閂好門閂。從行囊最底層取出那本用來偽裝的《工部營造則例》殘卷。這本書表麵看來平平無奇,實則內頁已被他悄悄拆開並夾藏了王庸罪證摘要。
他鋪開宣紙,研磨墨錠,開始以一種模仿老吏抱怨口吻的筆跡,寫下一份看似無關痛癢的“呈報”。這筆跡略顯潦草,語氣謙卑中帶著幾分無奈,完全符合一個長期不得誌的底層書吏的形象:
“……卑職謹查,七年前至九年前北疆軍糧轉運檔冊中,雁門、大同、宣府三處‘鼠耗’數額巨大,遠超常例,疑點甚多。然相關押運損耗清單字跡模糊,紙張脆黃,似有人為損毀之嫌。卑職人微言輕,不敢妄斷,唯恐貽誤要務,懇請上官明察……”
他在這份精心炮製的“呈報”裡,隻重複了檔案中明麵存在的、可供查證的疑點,並未加入任何自己的推斷和直接指控,措辭謹慎,完全符合一個底層書吏發現問題時正常的上報流程與口吻。然後,他將這份“呈報”小心地折疊成細條,塞進了那本《工部營造則例》的內頁特製夾層中,與他自己的那份真正的、更詳儘的“黑料”摘要緊密放在一起。
“第一步完成。”林霄心中默念,眼神冰冷,“這本‘有問題’的書,現在需要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被送出去,並最終能‘偶然’地落到一個合適的、有心的錦衣衛人員手中。”
接下來,是選擇傳遞的鏈條。這至關重要。他閉目凝神,腦海中如同展開一幅無形的地圖,仔細檢索著離京前布下的那些零星暗樁和可能利用的人際關係網。這條鏈條必須足夠長,環節足夠多,足夠曲折迂回,才能確保安全,即便某一環斷裂,也難以追溯源頭。
“不能通過官方驛站係統傳遞這本書,目標太大,風險太高。需要一個民間渠道,一個能合理接觸到文書檔案、又可能對胡黨及其黨羽心存不滿的中間人。”
他突然想起一個人——通州碼頭那個賣炊餅的老漢曾無意中提起,他有個遠房侄子,在京城某位清流官員家中做仆役。而那位官員,恰好在去年因一件小事被王庸當眾羞辱過。這條線,足夠隱蔽,也足夠賦予“發現罪證”一個合理的動機——仆役替主家出氣,故意找茬。
林霄再次提起筆,用早已熟練的隱語寫下密令,指示通州碼頭的暗樁——那個賣河鮮的年輕人,讓其設法將“找一本《工部營造則例》核對河工舊檔”的請求,輾轉傳遞給那位仆役。而這本書,林霄會以“核查完畢,發現無用,需退還京城”為理由,通過驛館係統“正常”發回翰林院,但收貨地址會稍作修改,變成那個仆役能接觸到的地方。
他在腦中反複推演著整個流程的每一個細節:“仆役收到書,翻閱時意外發現內頁的‘呈報’,會以為是自己‘意外’發現了重大的線索。他對王庸有舊怨,出於義憤,或是出於討好主家、甚至自己想借此邀功請賞的心理,大概率會想辦法將這本書和他的‘重大發現’上報…上報給誰?他最可能接觸到的、有權勢的執法者…或許是正在負責查抄王庸家產的錦衣衛小旗官?甚至可能是某個與清流關係尚可、願意接這種‘民間投獻’的錦衣衛中層?”
個計劃層層嵌套,利用了多重信息差和人性中的弱點。每一個環節都看似偶然,合乎情理,即便某一環暴露,被嚴刑拷打,也很難追查到真正的源頭——遠在浙東、仿佛隻是一個過客的林霄。
他將發書的指令和新的密令再次用油紙仔細包裹好,推開房門,輕咳一聲。常年跟隨他的車夫立即從走廊陰影中現身,沉默地接過密令,轉身融入樓梯口的黑暗中,準備通過漕運暗樁送出。
做完這一切,窗外天色已然昏暗。雨不知何時停了,但厚重的烏雲並未散去,依舊沉甸甸地壓在天際,仿佛在無聲地積蓄著力量,準備下一場更大、更猛烈的風暴。林霄推開窗,一股冰冷潮濕、帶著泥土和腐朽草木氣息的空氣立刻湧入房間,令他精神為之一振。
他仿佛能聽到,千裡之外的京城,那座森嚴的詔獄深處,鐵鏈拖遝在地麵的刺耳摩擦聲,刑具碰撞的金屬聲,以及壓抑的、非人的哀嚎。無數人的命運正在那高牆之內被殘酷地改寫、碾碎。權力博弈的巨大棋盤上,每一個人都可能是棋子,身不由己;而即便是看似超然的棋手,又何嘗能完全掌控自己的命運?今日的執子者,明日或許就會成為棋盤上任人宰割的囚徒。
而他,這個隱藏在風暴邊緣的布局者,剛剛悄無聲息地投下了一顆或許能影響某個微小角落結局的棋子。這一步棋走得險峻而精妙,如同在萬丈懸崖邊沿起舞,細如發絲,稍有不慎,便是身死道消,萬劫不複。
暗手已然布下,網已撒開。
接下來,便是靜待那微小的漣漪,能否在血色的漩渦中,蕩漾開去。
林霄的腦海中最後定格在一個想象出的畫麵上:詔獄幽深曲折的走廊裡,火光微弱,投下扭曲跳動的陰影。一名低階的錦衣衛人員,或許是因為無聊,或許是出於一絲好奇,拿起了那本看似無關緊要的舊書,眉頭微皺,疑惑地、隨手翻開了內頁……
雨後的微風拂過他的麵頰,帶來遠方模糊的更鼓聲。林霄緩緩關窗,將漸濃的夜色阻隔在外。房內油燈如豆,在他深不見底的眼眸中投下兩點微光,明滅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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