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翰林院,他立刻成為了短暫的焦點。同僚們雖然不敢大聲喧嘩,但投來的目光已然不同。幾位平日幾乎無交集的同僚也難得地對他點頭示意,甚至有一位老翰林低聲說了一句:“林典籍,簡在帝心,可喜可賀啊。”語氣頗為複雜。
林霄一律報以謙卑、惶恐甚至有些不知所措的笑容,連連擺手,低聲道:“陛下天恩,實在是...實在是愧不敢當,隻是運氣,運氣罷了...”他將賞賜小心地放在自己的案角,仿佛不知該如何處置這“殊榮”,然後又立刻埋首於案牘之中,比之前更加“勤勉”,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對得起皇帝的賞賜,才能壓下心中的“惶恐”。
他的表現,完美地符合了一個僥幸得蒙聖眷、戰戰兢兢、唯恐行差踏錯的小人物形象。
散值鐘聲響起,林霄如同往常一樣,收拾桌案,最後一個離開。他小心地將賞賜包好,抱在懷中,一路低著頭,避開所有可能的寒暄,徑直回到了自己租賃的那處僻靜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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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上房門,隔絕了外界的一切。他臉上的惶恐、激動、謙卑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凝重。
他將那兩匹絹和銀兩隨意放在桌上,仿佛那不是禦賜之物,而是兩塊燙手的火炭。
他在屋內踱了幾步,眉頭緊鎖。朱元璋的這一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這種看似嘉獎實則可深可淺的舉動,比直接的訓斥甚至抓捕更讓人難以捉摸。君心似海,根本無從揣測。
是覺得我最近太安靜,特意敲打一下,告訴我‘我看著你呢’?還是因為藍玉案塵埃落定,心情稍霽,隨手賞賜一批人,我恰好因為近期‘表現老實’而被列入名單?或者...是因為太子?朱標之前對我的谘詢頗為滿意,是否在病榻前提過一兩句,讓老朱順手給了點甜頭?
各種可能性在他腦中交鋒。他更傾向於這是一種含蓄的警告和掌控。朱元璋通過這種方式告訴他:你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視線之內。安分守己,便有賞賜;若有異動,今日之賞,來日便可成為罪證。
“伴君如虎...”林霄低聲喃喃,感到一陣深深的寒意。他以為自己隱藏得足夠深,卻可能早已暴露在皇帝那無所不在的注視之下。這種認知,比麵對錦衣衛的刀更令人恐懼。
他走到水缸前,掬起一捧冷水潑在臉上,刺骨的冰涼讓他打了個激靈,也迫使自己冷靜下來。恐慌解決不了問題。既然皇帝用了“賞賜”這種方式,至少說明目前沒有立刻動手的意思,甚至還留有餘地。
他需要回應。但不能是言語上的回應,而是行動上的。
接下來的日子,林霄變得更加“勤勉”和“低調”。他幾乎是以一種自虐的方式投入到工作中,校勘的文書更加精細,歸檔的條目更加清晰,甚至主動承擔了一些無人願做的瑣碎雜事。對於那份禦賜的絹帛和銀兩,他既未像寶貝一樣供起來,也未敢輕易使用,而是將其仔細包好,鎖在箱底,仿佛那是什麼禁忌之物。同僚間偶爾談起,他也隻是苦笑一下,表示“聖恩厚重,唯恐辜負”,便不再多言。
他完美地扮演了一個被皇恩壓得戰戰兢兢、唯有更加努力工作的臣子形象。
同時,他徹底進入了“靜默”狀態。通過最隱秘的渠道,他向瓊州方向和“駝爺”發出了最高級彆的指令:暫停一切非必要活動,進入深度蟄伏,沒有他的明確信號,絕不可主動聯係或采取任何行動。現有的聯絡渠道進入“冬眠”狀態。
他必須讓朱元璋看到,他林霄,因為這個“嘉許”,變得更加安分,更加惶恐,更加埋頭公務,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不該有的心思和動作。
就在他全力扮演“忠謹臣子”時,一份來自東宮的“賞賜”也悄然而至。來的是一名東宮內侍,態度頗為和善,帶來的不是財物,而是兩本東宮藏書樓珍藏的、關於海南風物與地理的孤本筆記,以及一句口信:“太子殿下言,林典籍日前於經史見解頗新,望暇時再多讀多思,以備谘詢。”
這份賞賜和口信,比皇帝的銀絹更讓林霄心潮起伏。朱標在病中居然還記得他,並且送來如此“貼心”甚至帶有暗示性的書籍!這無疑是一個強烈的信號:太子對他印象良好,並且期待他繼續發揮作用。而選擇“海南風物”類的書籍,是巧合,還是某種更深的、連朱標自己都未必完全明晰的暗示?
這...難道是朱標無意間替我打了個掩護?甚至可能老朱的賞賜,也源於此?
他立刻向東宮方向行禮謝恩,對待那兩本筆記更是如獲至寶,表現出遠超對銀絹的重視,日日記閱不輟。這既是對太子賞識的回應,或許,也能間接傳遞給皇帝一個信息:他林霄的“聖眷”,來源在於太子的賞識,他的一切行為都是圍繞儲君展開的,並無其他隱秘心思。
時間在一種詭異的平靜中緩緩流逝。皇帝的敲打,太子的賞識,如同兩股無形的力量,將林霄牢牢地固定在了“孤臣孽子”的人設軌道上,動彈不得。他像是一個在懸崖邊踩著鋼絲的舞者,每一步都必須精準無誤,不能有絲毫偏離。
直到幾天後,他通過蘇婉那條絕密的單向渠道,再次收到了外界的信息。
依舊是一幅臨帖,筆跡清秀工整。但在那看似臨摹《蘭亭序》的字裡行間,他讀出了密文:
“風暫息,然簷下冰棱猶懸。聞‘工匠’指朱元璋)近日偶觀名錄,於君名側朱批‘心細’二字。‘少東家’指朱標)湯藥漸減,間或問及典籍事。妾處一切如常,新得杭綢,色青,恰可襯君舊袍。保重。”
信息簡短,卻讓林霄怔愣了許久。
朱元璋在那份賞賜名單他名字旁邊,批了“心細”二字?這是對他“歸檔文書,井井有條”的直接肯定?還是另有所指?這評價,是褒是貶?實在難以捉摸。
但更重要的是,蘇婉的智慧再次體現。她不僅傳遞了情報,更用“新得杭綢,色青,恰可襯君舊袍”這樣看似女兒家閒筆的話語,告訴他:皇帝賞賜的絹帛,顏色是青色,與你低階官員的青袍相襯,意思是讓你安於本位,不要有不切實際的想法的同時,或許也暗示了這賞賜可以坦然使用,不必過於拘謹藏匿,否則反而顯得心虛。這是一種極其高明的提醒和寬慰。
林霄的心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暖流。在這孤身奮戰、如履薄冰的險境中,這一點點來自遠方的、靜默而智慧的支持,顯得如此珍貴。
他輕輕撫過那幅臨帖,仿佛能感受到書寫者的溫度與關切。
良久,他提起筆,在一張廢紙的背麵,寫下兩個隻有他自己能懂的字:
“收到。”
然後將其湊近燭火,看著它緩緩蜷縮、變黑,最終化為一小撮灰燼,被風吹散,再無痕跡。
他走到窗邊,望向皇城的方向。夕陽的餘暉給巍峨的宮殿鍍上了一層金邊,卻依舊驅不散那深植其間的森森寒意。
帝心難測,恩威難料。
但路,還要繼續走下去。
他深吸一口氣,轉身回到書案前,再次攤開那本校勘了一半的地方誌,神情恢複了一貫的沉靜與專注。
隻是在那低垂的眼眸最深處,一絲曆經淬煉後更加堅韌的光芒,悄然閃過。
洪武二十六年的秋天,就在這表麵嘉許、內裡暗潮洶湧的博弈中,緩緩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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