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四年的深秋,淮西大地在經曆了夏汛的肆虐與初秋的掙紮後,終於顯露出一絲劫後餘生的疲憊與寧靜。
洪水退去留下的泥濘逐漸板結,枯黃的草木在蕭瑟的秋風中搖曳,田野間雖仍可見大片荒蕪,但一些地勢較高的田畝已然搶種下了耐寒的蕎麥與冬蔬,星星點點的綠意頑強地宣告著生命的延續。
鳳陽府城的秩序,在林霄那雷霆一擊、巧破貪墨案之後,為之一肅。
粥廠的米粥肉眼可見地稠厚了許多,發放也更為有序;以工代賑的工地上,民夫們雖依舊清瘦,但領到的工錢實實在在,乾活也有了力氣;幾個重點的水利疏浚和堤防加固工程,在欽差行轅的直接督導下,進展順利,雖不能徹底根治水患,卻也顯著提升了抵禦能力。疫病的蔓延也得到了初步控製,藥棚裡的草藥日夜熬煮著,苦澀的氣味混合著秋日的涼風,吹散了些許死亡的陰影。
欽差大臣、戶部侍郎範敏的臉色,比起初來時緩和了不少。錢有祿一案牽扯出的數名胥吏奸商被嚴懲,起到了極大的震懾作用,後續的賑濟事務推行起來阻力大減。各項章程得以落實,錢糧物資的流向基本清晰,災情最危急的時刻似乎已經過去。他每日聽取彙報,巡視各地,雖依舊不苟言笑,但眉宇間的焦慮已淡去幾分。
這一日,範敏將林霄召至行轅書房。秋陽透過窗欞,在地麵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林協理,”範敏放下手中的一卷文書,語氣平和,“淮西賑務,至今已兩月有餘。眼下災民初步安置,疫病得控,冬耕搶種亦有序開展,大局已定。本官不日將上奏朝廷,稟明此地情形,並請旨回京複命。此番,你功不可沒。”
林霄躬身道:“大人言重了。全賴陛下洪福,大人坐鎮指揮,調度有方,下官不過循例辦事,略儘綿力,實不敢居功。”
範敏微微頷首,對林霄這份不居功的態度頗為受用。他沉吟片刻,道:“奏本之中,自會陳明你的勞績。然,陛下或有垂詢,你需有所準備。依你之見,此番賑濟,可還有未儘之事?後續當如何,方可保此地不再生亂,民生得以漸複?”
這是一個考校,也是範敏在為自己回京後的彙報尋找更紮實的支撐。林霄早有腹案,謹慎答道:“回大人,經此番整飭,賑濟流程已大致理順,貪墨之風短期內應不敢再起。然下官愚見,欲保長治久安,仍需在‘固本’與‘培元’上下功夫。”
“哦?細言之。”
“其一,曰‘固本’。”林霄條理清晰地說道,“此次水患,暴露出淮西水利年久失修、堤防脆弱之弊。雖經此次以工代賑,疏浚加固,然僅解燃眉之急。欲根除水患,非大規模、連年累月興修水利不可。此事耗資巨大,非一地一府所能為,需朝廷長遠規劃,持續投入。此乃固本之基。”
範敏若有所思,點頭示意他繼續。
“其二,曰‘培元’。”林霄繼續道,“淮西地瘠民貧,百姓抗災之力極弱。此次災後,許多災民田產儘失,淪為流民或佃戶,生計艱難。欲使其恢複元氣,除卻賑濟,更需‘授之以漁’。可請朝廷酌情減免今明兩年賦稅徭役,令百姓休養生息。鼓勵民間互助,由官府引導,富戶貸種籽、借耕牛於貧戶,收成後分期償還。亦可由官府組織,教授災民編織、製陶等小手藝,使其農閒時能有些許副業收入,增強家計。此乃培元之道。”
他的建議,依舊是從宏觀製度著眼,既指出了問題的根本,又提出了切實可行的後續措施,且將執行的主體歸於“朝廷”和“官府”,自身隱於幕後。
範敏聽罷,眼中讚賞之色更濃:“‘固本培元’……此言甚善!切中要害。林協理確是用心實事之人,非尋常書蠹可比。本官回奏之時,必當將此意上達天聽。”
“多謝大人!”林霄再次躬身。
數日後,範敏的奏章以六百裡加急送出。又過了旬日,朝廷的批複旨意傳回:淮西賑災事宜,範敏、林霄等辦差得力,卓有成效,準其功成返京。命鳳陽知府周文彬暫署後續事宜,務必安頓民生,不得再生事端。
返京之期既定,行轅內外開始收拾行裝。鳳陽府的大小官員聞訊,紛紛前來拜會、餞行。對於範敏,自然是敬畏有加,歌功頌德之詞不絕於耳。
對於林霄,他們的態度則更為複雜,敬畏中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與疏離。這個看似年輕的翰林官,手段之老辣、心思之縝密,給他們留下了太過深刻的印象。送來的禮物,林霄一概婉言謝絕,隻收下幾本當地新修的方誌風物書籍,以示風雅,不沾半點俗務。
臨行前夜,林霄再次悄然來到那家“永盛”綢緞莊,與馮掌櫃見了最後一麵。
“馮掌櫃,這些時日,多謝了。”林霄遞過一個裝有銀票的信封,“區區謝意,不成敬意。日後若有機會,林某定當回報。”
馮掌櫃連忙推辭:“林公子萬萬不可!家主已有吩咐,此事乃分內之事,絕不敢受酬。公子清正廉明,為民除害,小人敬佩萬分。隻盼公子一路平安,日後若有用得著小號之處,但憑信物,力所能及之處,定不推辭。”他言辭懇切,對林霄顯然真心敬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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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霄不再堅持,收起銀票,低聲道:“錢有祿一案雖了,但其背後或仍有隱情未明。我走之後,此地若有異常動向,尤其是關乎官場人事、或再有克扣災民之事,若方便,還望掌櫃能設法遞個消息。”
馮掌櫃神色一凜,鄭重點頭:“小人記下了。公子放心。”
次日清晨,天色微明,秋風蕭瑟。範敏與林霄的車馬儀仗悄然駛出鳳陽府城,並未驚動太多百姓。然而,在城門外通往官道的兩旁,卻出乎意料地聚集了數百名聞訊趕來的災民。他們衣衫依舊襤褸,麵容依舊憔悴,但眼中已有了些許生氣。他們默默地站立著,手中或捧著幾個剛蒸好的雜糧饃饃,或提著一籃新摘的瓜菜,見到官轎行來,並無人喧嘩鼓噪,隻是紛紛跪倒在地,叩首送行。
範敏見狀,命轎夫停下,走出轎子,接受了百姓的叩拜,勉勵了幾句“安心生產,朝廷自有恩澤”的話。
林霄跟在範敏身後,看著眼前這些質樸而感恩的百姓,心中百感交集。他所做的一切,於這浩大皇朝而言,或許隻是微不足道的一粟,但於這些具體的黎民百姓而言,卻可能是一家生計、一條活路。這種直接而沉重的反饋,是他在翰林院故紙堆中永遠無法體會的。
一位白發老嫗顫巍巍地擠到前麵,將一包用乾淨布帕裹著的乾棗塞到林霄手中,聲音哽咽:“青天大老爺……謝謝……謝謝您老的活命之恩啊……”
林霄心中酸澀,連忙扶住老嫗,將棗子推回:“老人家,使不得!分內之事,當不起如此!這些您留著自己吃,養好身體要緊!”推讓再三,老嫗執意不肯收回,林霄無奈,隻得收下那包沉甸甸的乾棗,又從袖中取出些散碎銀錢,悄悄塞回老嫗手中。
車馬再次啟動,緩緩駛離。林霄回頭望去,那些百姓依舊跪在塵埃中,久久沒有起身。秋風卷起黃土,模糊了他們的身影,卻將那份無聲的感激與期盼,深深地刻在了林霄的心上。
返京的路途,比來時更為順暢,卻也更為沉默。範敏似乎一直在沉思,偶爾會與林霄探討一些關於賦稅、漕運、乃至邊鎮糧餉的問題,顯然林霄在淮西的表現,讓他真正將其視作了一個可以討論實務的對象。
林謹言慎行,應答多引據典章和此次賑災的實際見聞,絕不妄議朝政,更不觸及任何敏感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