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色胴丸沾著晨霧的冷意,虎千代護著北政所的素轎踏入濱鬆大手町時,石板路兩側的町屋正陸續開門。多數町簷下掛著“丸に三階笠”的小旗——堀尾領的標識,卻有幾間屋角藏著褪色的“三葉葵”暗紋,像德川舊領留下的舊疤。
轎前的足輕剛撥開圍觀的町人,街角“文字屋”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穿深藍直垂的武士鑽出來,腰間沒掛顯眼家紋,隻在衣襟裡鼓鼓囊囊揣著本線裝書,指尖還死死摳著書頁邊緣,像是怕書掉出來。他剛抬頭想往大手町走,目光先掃到虎千代玄色甲胄上的“七寶輪”紋——那是外地武士的標識,他下意識往旁邊縮了縮,又猛地撞見隊伍裡的其餘兩人。
竟然是一路被迫當“忠臣”還已經下不了船的三河國岡岐城主田中吉政和遠江本國的掛川城主山內一豐。
田中吉政穿著“丸に抱杏葉”紋的陣羽織,正把玩著腰間脅差,見武士揣書的模樣,眉梢挑了挑,目光像鉤子似的鎖在那本書上;山內一豐則靠在茶屋柱子上,手指撚著“丸に杜若”紋的佩刀繩,視線淡淡掃過武士,卻帶著不容錯辨的審視——這兩位都是東海道大名,常年在濱鬆周邊活動,哪會認不出“本地武士藏東西”的貓膩。
那武士的臉瞬間白了。他左手攥緊書,右手下意識按向腰側卻沒佩刀),左顧右看想找退路,那武士的臉瞬間白得像町屋的白牆,左腳踉蹌著往後退,右腳卻被石板縫裡的石子絆了個趔趄。他眼角餘光掃過三人的馬——虎千代的雜色馬就停在身前,馬腹寬敞,此刻正不耐煩地刨著蹄子,打響鼻的熱氣噴在他腳邊。
“攔住他!”田中吉政的聲音剛落,武士已經像瘋了似的撲向馬腹。他猛地壓低身子,左手死死把書按在胸口,右手撐著馬腿外側的石板,膝蓋在地上磨出刺啦的聲響,整個人像條泥鰍似的往馬肚子底下鑽——馬被驚得揚了揚前蹄,他卻不管不顧,腰腹貼著馬腹的毛糙皮膚滑過去,指甲甚至摳掉了幾塊馬身上的泥屑,連木屐飛了一隻都沒回頭。
虎千代坐在馬背上,還沒反應過來,隻覺得馬身一沉,低頭就見那武士從馬肚子另一側滾出來,懷裡的線裝書露了半截,書頁被馬毛蹭得發皺。他下意識想伸手抓,武士卻連滾帶爬地往窄巷衝,連掉在地上的木屐都沒撿,隻留下一串慌亂的腳步聲,很快消失在巷口的晨霧裡。
“嗬,倒是會找空子。”田中吉政勒著自己的栗色馬,指尖還轉著脅差的刀鐔,語氣裡帶著點戲謔,“堀尾家的人,跑起來倒比打起來利索。”
山內一豐卻沒笑,他催馬往前挪了兩步,目光落在地上那隻孤零零的木屐上——屐齒間沾著點墨痕,是從文字屋帶出來的。他又抬眼看向窄巷深處,眉頭微蹙:“那本書看著像繪草紙,卻藏得比軍令還緊……怕是不隻是繪草紙那麼簡單。”
虎千代這才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馬腹,馬毛上還沾著武士的衣角纖維,心裡仍隻當是“怕被抓包藏繪草紙”,隨口接了句:“許是怕被堀尾殿下知道,挨罰吧。”說著便抖了抖韁繩,催馬繼續護著轎走,完全沒注意山內一豐跟田中吉政交換了個眼神——一個眼底藏著疑慮,一個嘴角掛著了然,都沒再提那武士,卻悄悄把目光往“文字屋”的方向又瞥了一眼。
轎內的北政所掀簾時,正好瞥見巷口的晨霧,隻淡淡問了句:“方才何事喧嘩?”
“回殿下,一個武士慌不擇路,鑽馬肚子跑了。”虎千代的聲音隔著轎簾傳進去,語氣裡沒半分在意,“許是私藏了些見不得人的書。”
北政所沒再追問,隻是指尖在袖中玉珠上撚了撚——她沒看見武士,卻聽見了田中跟山內的對話,那聲“繪草紙”,讓她莫名想起昨夜桑名驛那半寸膝蓋的失禮,眼底又掠過一絲冷意。
大手町的風還在吹,“丸に三階笠”的小旗晃得細碎,沒人知道,那個鑽馬肚子逃跑的武士懷裡,正揣著能勾連內府的情報,而這看似偶然的逃竄,早把濱鬆舊領的暗線,悄悄扯出了頭。
虎千代勒著馬韁,看著那武士消失在巷口,心裡嘀咕:“堀尾家的武士,不對勁啊。看來一會要看到那個文字屋是什麼名堂。要是那文字屋沒什麼怪異,就買本《西遊釋厄傳》給雪緒在私宅解悶。”於是他隻催著隊伍繼續走——轎內北政所還在等安置,吉田城的信也得趕在午時前送到。
而當他餘光瞥到,田中吉政和山內一豐交換了個眼神,目光都落在那武士逃跑的方向,又飛快掃過“文字屋”的木牌,眼底藏著幾分了然——這濱鬆的舊領,果然藏著不少見不得光的動靜。
虎千代護著北政所的素轎踏入濱鬆城時,堀尾忠氏已帶著親族候在城門內。這位濱鬆領主的深藍色陣羽織上,用銀線繡著「丸に三階笠」家紋——三層鬥笠在晨光裡泛著細閃,卻在他拱手時,露出袖口未褪的墨痕:昨夜他與臣下爭執至深夜,半數家老以「濱鬆乃德川舊領」為由,勸他「暫觀風向」,可北政所的五七桐紋旗一到,他終究還是咬著牙,讓家臣把祖傳的「三階笠」紋章重新繡上了陣羽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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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陸様辛苦。”堀尾忠氏遞上溫酒時,目光飛快掃過虎千代馬腹殘留的深藍衣角纖維——那是方才大手町武士鑽馬腹時蹭的,與身旁鬆井的直垂顏色分毫不差。他沒敢多提,隻側身引鬆井上前:“這位是鄙藩家老鬆井,昨夜我派他囑咐‘關東八州’那邊留下的舊人安分些,畢竟這裡又曾經是內府的舊領。所以見諒。”
虎千代自然沒問“關東八州留下的舊人”具體是誰。隻通過前世玩的戰國遊戲,就知道這個扼阻家康大軍上洛的堡壘,早已經被滲透成了東軍窩。甚至有些遊戲為了省事,直接這裡標記成了從屬勢力。
北政所掀簾時,目光已掠過城郭暗處:那些躲在屋簷下的家臣,腰間佩刀的鞘尾,隱約刻著極小的「三葉葵」,她輕聲對堀尾道:“忠氏,你既奉豐臣大義,便該知「德川舊領」這詞,早隨太閣殿下的轉封令作古了——你的「三階笠」才是這裡的主人。”
這話像塊冰,砸得堀尾脊背發僵。他慌忙躬身:“臣省得。”卻沒敢提,那些家臣昨夜還在偷偷給德川驛站遞信——天正十八年1590年)將德川轉封關東時,雖把濱鬆劃入豐臣直轄,可德川氏經營此地二十餘年,其家臣又多與本地豪族聯姻,更彆說有些……”
北政所自然也懂,卻隻淡淡補了句:“軍議午後開,讓各家大名都來——賴陸,你去通知吉田侍從池田輝政),他那邊路遠,且馬上就是雨季這些虛禮就免了吧。”
虎千代自然明白,這不是說軍議不重要。而是北政所一路上的消息,傳到伏見城的內府手裡也許會晚些,可池田輝政作為三河國吉田城的城主,要是不知道才是見了鬼。
這分明就是北政所,要把池田輝政晾一晾。於是便便躬身應下:“屬下遵命。”轉身時,餘光瞥見堀尾正引著個穿深褐直垂的武士上前,那武士腰間掛著“丸に三階笠”的小型家紋,麵容沉肅,一看便知是常年隨侍的譜代老臣。
果不其然,堀尾對北政所躬身道:“殿下,臣已讓譜代家臣林半兵衛帶五十私兵守禦殿,白日裡臣的親族會輪班侍立,夜裡讓林半兵衛盯著後巷——絕不讓閒雜人等驚擾殿下。”他說這話時,指尖無意識蹭著陣羽織的紋章,目光卻悄悄掃過城郭西側——那裡是德川舊人聚居的大手町,林半兵衛的私兵,實則還藏著“防舊人遞信”的心思。
北政所淡淡“嗯”了聲,目光落在林半兵衛身上:“林大人是堀尾家的老人了?”
林半兵衛忙躬身:“回殿下,小的從老主公時便侍奉堀尾家,已二十餘年。”
“既如此,便勞煩你了。”北政所沒再多問,轉身往禦殿走。
虎千代站在原地,心裡早把關節捋順了——林半兵衛說的“老主公”,他哪用像柳生新左衛門那樣背維基百科?去年在福島家後院,就聽正則跟家老們喝酒時提“堀尾吉晴那老東西,靠著三中老的身份,還敢裝蒜”。至於堀尾忠氏?正則總罵“老子英雄,兒軟蛋,毛都沒長齊,還學彆人獨領一藩?濱鬆那地界早晚被人吞了”。
他雖是庶出,但在福島家待了十幾年,見多了“新接家督的小輩有多難”:手裡沒實權,家臣要麼看老主公麵子敷衍,要麼跟本地勢力勾連。
再說忠氏,他爹吉晴雖曾是豐臣重臣,可現在退隱了,濱鬆四周不是德川舊領就是虎視眈眈的大名,原本人家選東軍,就是“保家名”的本分。
可北政所這次打破曆史的巡遊,又把他忠氏這個“根正苗紅”的“重臣二代”逼到了不得不忠君的尷尬處境。他自己不就是天天告訴自己的母親‘德川家將來肯定奪取天下’,弄得母親都做了家康枕邊人了,結果他自己卻在這兒保護北政所嗎?
虎千代越想越覺得憋悶——自己護著北政所,母親晴卻在德川那邊周旋,兩邊拉扯的滋味,比當年被福島家老們刁難還難受。更彆提眼前這位北政所,半百年紀了,還總愛裝出幾分嬌羞模樣,身上的襦袢裹得嚴嚴實實,連個手腕都不肯露,活像怕人碰著的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