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田城本丸的廊下積著未乾的晨露,非譜代家臣們擠在木柱後,靛青、藏青的陣羽織混在一起,像團沒理順的線。那窗外已經有細密的雨絲不斷拍打在側屋的窗棱上發出劈劈啪啪的響,垣屋家老將一塊溫熱的毛巾遞給虎千代:“賴陸樣,按道理來說呢——您自稱是北政所樣的信使,我們應該核實您的身份,問明來意,詢問朱印狀的大致內容,以及磋商一下相關禮儀方可入內。”
虎千代接過毛巾笑著一邊擦臉,一邊擠出毛巾裡的血水,無奈的搖搖頭心說:“果然是人走茶涼,太閣仙逝不過兩年。北政所的威望就蕩然無存了。太閣在北政所就是武斷派頭頂的那把傘,太閣不在,雨就停了。要那把傘作甚。”那句‘人走茶涼’虎千代自然說不出口,隻是冷笑。
垣屋家老一看福島賴陸的表情,心中冷笑,可是動作卻殷勤得很,接過已經被染紅的毛巾,趕忙解釋道:“並非如此,隻是您這位信使的身份非同尋常。帶來的命令也自然牽扯頗多,”頓了頓似乎是自己也覺得有些尷尬,可還是勉強振作精神說,“畢竟鄙人聽說德川舊領內先太閣留下的重臣們,據說都帶兵去了堀尾氏的濱鬆。鄙藩具體具體出兵多少糧秣的調度……”
“不敢欺瞞垣屋樣,在下隻是本家家督福島左衛門大夫正則)安排給貴人的護衛。”虎千代,說到這裡看對方的表情似乎僵住了。為什麼愣住,其實虎千代清楚的很。他家的那個“河豚”之所以能虛張聲勢喊出49萬石,原因無他——那是信長公舊領。
當年信長公領尾張國,德川鬆平)領三河國時,依舊是信長穩壓對方一頭。而今吉田侍從僅有半個三河國和岡岐那位田中氏形成一國兩主的形勢。就藩時說是石高為十五萬二千石,握有渥美、寶飯、八名、設樂,這樣算是分毫不差。
在從麵上看,一個藩國的石高有表高和實高,表高是大名身份等級、軍役負擔的根據,說俗點就是你的等級。實高是實際收入。即使是這樣,加賀國的前田家,依舊是對外102萬石,親近的鄰藩都知道是一百二十餘萬。可話不是那麼說,賬也不是那麼算的。
虎千代的母親和雪緒,能說私下說家督是河豚因為常年管賬。什麼是賬?可不是先太閣檢地後的冊子,那些玩意可都是町奉行心裡的賬,管町內戶籍的“名主”、收市集稅的“關所役人”、記土地賬冊的“算師”。他們多是本地深耕本地多年的小家族,熟悉每一戶町民的出身、每一塊水田的收成,甚至知道哪家鐵匠鋪能偷偷鍛刀。真要是算,誰也算不清。
虎千代雖然腦子裡琢磨的很多,但卻一句都沒有說,甚至連口信是問責還是安撫都沒有講。隻是用毛巾抹掉身上的血沫一點點抹淨,再接過垣屋遞過來的“南蠻皂”:“垣屋樣,彼我兩藩離得那麼近啊。這是我們那邊商棧的貨吧。”
垣屋小心翼翼地收回南蠻皂,那物事帶著點奇怪的香氣,油紙上還印著些看不懂的南蠻紋樣——這確實是來自清洲藩古屋南蠻商棧的“南蠻皂”。三河國本就商賈不如尾張,記得當年三河鬆平氏也總被尾張人笑話土包子。
垣屋心裡煩躁,廊外那些不入流的東西也似乎不安分了。可隻有垣屋知道的是門的另一邊,一些譜代家臣也在專心致誌的傾聽著。於是他冷聲催促道:“賴陸樣,您不說具體的情由在下難以判斷啊。您不妨說說都有誰去了濱鬆,以及北政所有何吩咐啊。”
虎千代自幼就在本丸長大,當然知道裡麵的貓膩,於是先笑著說了德川舊領,就連水野都去了,唯獨少了吉田侍從的現實,然後方才說道:“北政所樣說,吉田路遠,雨季將至,侍從就不必奔波了。軍議虛禮,免了吧。”
話音落下,回廊裡死一般的寂靜。
“免了……?”一個穿著褐色陣羽織的年輕家臣下意識地重複,臉上先是錯愕,隨即迅速湧上一股被輕視的憤怒和恐慌。
不必去了?不是邀請,是通知你不必來了?
這比嚴厲的斥責更令人難堪!這意味著在豐臣核心的棋局裡,你池田輝政連上桌的資格都被剝奪了!在北政所眼中,你已經被歸入了“無需理會”的範疇!
“聽到了嗎?北政所様在濱鬆聚了山內、田中諸位,就差咱們主君——這不是明著說主君‘不臣’嗎?”穿淺綠陣羽織的家臣先開口,聲音壓得低,卻故意讓周圍人都聽見,目光卻瞟向廊下侍立的侍女——那侍女捧著茶盤走過,他指尖在袖裡蜷了蜷,差點伸出去,又硬生生收回,轉而攥緊刀柄,語氣陡然拔高,“豐臣家的規矩,哪容得主君裝死?”
“豈有此理!”另一個蓄著短髭的家臣低吼,手按上了刀柄,卻不敢真正拔出,隻是瞪著虎千代,又焦急地望向主殿方向,“這是……這是視我吉田無人嗎?!”
“蠢貨!”旁邊一個年紀稍長的扯了他一下,眼神閃爍,壓低聲音,“還沒看明白嗎?北政所這是在用鈍刀子割肉!她不叫主君去,就是告訴所有人,主君她信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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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我們怎麼辦?”先前那年輕家臣聲音發顫,“主君若失勢,我等……我等領地安堵狀豈非……”他的話沒說完,但所有人都懂了。主家的衰落,意味著家臣的末日。
恐懼迅速轉化為了怨懟和投機。
穿褐衣的家臣眼神變得凶狠起來,他不再看虎千代,而是看向身旁的同伴,聲音從牙縫裡擠出來:“北政所殿下這是……不滿主君親近江戶?若是……若是我們……”他沒敢說下去,但意思昭然若揭:若是我們替北政所“清理”了這不忠的臣子,是不是就能換來新主的賞識和領地安堵?”
“就是!”旁邊穿褐紋直垂的家臣立刻附和,腳邊的木屐蹭過石板,發出細碎的響。他盯著侍女垂在身側的手,那手剛擦過茶盞,指節泛著粉,他突然往前湊了半步,假裝撿掉落的佩刀繩,手背“不小心”蹭過侍女的屁股。侍女驚得一顫,茶盤晃了晃,他卻立刻直起身,對著周圍人罵:“都什麼時候了!主君還在殿裡磨磨蹭蹭,連北政所様的使者都敢怠慢——這不是把咱們往火坑裡推?我看就是‘亂臣賊子’的做派!”
“你瘋了!”穿深藍陣羽織的家臣假意拉他,眼神卻也掃過侍女泛紅的耳根,“主君要是知道你對侍女無禮,定要治罪!”
“治罪?”褐紋家臣猛地甩開他的手,聲音炸得廊下燈籠晃了晃,“我這是為了豐臣大義!主君裝死不赴軍議,垣屋家老還把使者扣在偏廳換衣服——這不是‘拘押豐臣使者’是什麼?咱們要是再不管,等北政所様動怒,彆說治罪,咱們連町裡的米鋪都保不住!”他越說越激動,伸手拍了拍腰間脅差,“彆人搶不如咱們自己來——先清了主君身邊的‘亂臣’指垣屋),再去向北政所様請罪,說不定還能撈個職位!”
這話像火星濺進油桶,廊下瞬間炸了。穿淺綠陣羽織的家臣先喊:“對!垣屋家老憑什麼拘押使者?那是豐臣的人!他這是‘助主君謀反’!”
“天誅老賊!”不知誰先吼了一聲,褐紋家臣立刻拔出脅差,刀光在晨露裡閃了閃,“咱們去偏廳!把使者請出來,再拿了垣屋——這是為了豐臣,為了咱們自己的活路!”
一群人跟著喊“天誅”,陣羽織的下擺掃過廊下的晨露,濺得滿地都是。有人跑的時候撞翻了茶盤,青瓷碎片混著茶水淌到侍女腳邊,她嚇得縮到柱後,卻沒人再看她——家臣們的目光全盯著偏廳的方向,嘴上喊著“大義”,腳下卻踩得比誰都急,像是再慢一步,池田的糧秣、町地就會被彆人搶光。
偏廳內,垣屋剛幫虎千代解下沾血的甲胄,就聽見廊外的吼聲。他手一頓,玄色直垂的係帶滑落在地,臉色瞬間發白——非譜代家臣早盯著譜代的位置,現在借“拘押使者”的由頭鬨起來,哪裡是“為了豐臣”,分明是想趁亂奪權。
虎千代拎著直垂的衣角,看著窗外湧來的家臣,突然笑了——北政所讓他“玩”池田,沒成想池田的家臣先自己亂了,這出“大義鬨劇”,從他能“單人獨騎闖本丸”還荒唐。剛才他看得分明,完全就是等本丸弄死他這個使者。然後用清君側搶完拉倒。
“哐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