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昨夜羽柴軍徹夜的炮擊，以及軍奉行小田長時麾下弓鐵炮眾一次次將守軍的決死衝鋒打成篩子，翌日清晨，當賴陸公以那柄五國弓將本丸櫓樓上的守軍一一射落之後，駿府本丸，終於毫無懸念地陷落了。
象征著德川家最後尊嚴的天守閣，如同一個被撕開所有華服、露出殘軀的巨人，在硝煙中無聲地呻吟。而在它腳下的土地上，一片新的、更加恐怖的“森林”正在生長。
那不是由樹木，而是由無數根磔刑架組成的森林。每一根粗糙的原木上都釘著一個扭曲的人形。大多數已無聲息，頭顱低垂，生命的痕跡被烈日蒸乾。但仍有一些在微微抽搐，從乾裂的唇間擠出不成調的、野獸般的哀鳴。空氣中彌漫的氣味令人作嘔——汗血、汙穢與傷口腐爛的甜腥，混合成一種死亡降臨的氣息，沉重得幾乎能讓飛過的烏鴉墜地。
虎千代，這個麵容精致如繪草紙上源氏公子的男子，高踞於一匹肩高五尺三寸、通體青灰的南蠻戰馬上。馬未被催促，隻是打著響鼻，緩轡而行。四隻比女子手掌更寬的鐵蹄，踏過暗紅的泥濘，發出“咯吱、咯吱”的悶響。
天空烏雲彙聚，“轟隆”一聲雷鳴滾過，細密的雨絲便砸落下來。雨水順著他的兜鍪前立流淌——那尊菩薩手拈的黑百合，花瓣紋路被浸得發亮，其下菩薩低垂的眉眼，竟與他母親吉良晴有著幾分驚人的神似。
“母親…”虎千代在心中默念。
“您當年教我，‘五穀為養，五果為助，五畜為益，五菜為充，氣味合而服之，以補益精氣’…”
“所以您不懼‘穢多’的罵名，以紅肉雄壯我的體魄，用羊肝讓我心明眼亮。可家康老賊竟敢因為我奪了他的城就敢，逼死了您…”
雨滴從菩薩低垂的眉眼處滑落，宛如一滴清淚。他抬起頭，目光掃過這片由他創造的死亡森林，眼神重新變得冰冷堅硬。
“母親…你總是太聰明，也算得太儘。你以為回到家康身邊，是給我們母子都留了後路…”
“可你看，這世上哪有甚麼後路？路，是贏家才能走的東西！”
一股暴戾的火焰在他胸中炸開，將那一絲因雨水而產生的悲憫瞬間蒸發。
“德川…都是德川！若不是家康老狗縱容，西鄉局那賤人安敢逼你？若不是德川這棵大樹，那些螻蟻安敢欺你？！”
“分什麼主謀從犯？但凡是德川，便都該死！你的慈悲，換來了什麼？換來了三尺白綾！那我便用這關八州的屍山血海告訴你，什麼才是這亂世的道理！”
他的視線如同冰冷的刀鋒，刮過那些十字架，也刮過高聳的天守閣。
“恨意？嗬嗬……我當年無權無勢的時候，我的恨意隻是彆人的笑柄！”
他目光平靜地掃過那些十字架。上麵有內藤家的老家臣，有試圖反抗的武士，也有隻是不幸擁有德川姓氏的遠支親族。他們的絕望，似乎並不能在他深不見底的眼眸中激起半分漣漪。
突然，死寂被天守閣高處一聲興奮到變形的呐喊劃破：
“抓住啦！井伊直政的獨子——虎鬆とらまつ）抓住啦！”
聲音來自山內一豐。緊接著，一個雪白的繈褓，像一片不合時宜的雪花，從三層的破窗口被拋了出來。它在空中輕飄飄地打了個旋，帶著一種天真而殘酷的優雅，然後“嘭”的一聲悶響，重重地砸在虎千代馬前不遠的地麵上。那團白色，瞬間被泥土和更深的顏色浸染，不再動彈。
虎千代的視線甚至沒有在那個方向停留一秒，依舊掃視著他的“森林”。這時，跟在他身後那頂華麗駕籠中，傳來了高座局壓抑著的、低不可聞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殿下……何必如此。”
虎千代拉住了韁繩，戰馬噴了個響鼻。他沒有回頭，聲音平淡得像在討論天氣，卻比嚴冬的寒風更刺骨：
“舊人不死，新寵難封。冥頑不戮，孰能開城？”
他頓了頓，終於微微側首，目光似乎穿透了駕籠的簾子，落在了高座局身上，最後冷冷地追加了一句，如同下達最終的判詞：
“畏威而不懷德，人之常態。何故見怪？”
這句話，輕飄飄的，卻像一把鑰匙，瞬間擰開了在場所有人心中被理性強行關押的獸籠。
“殺！”
不知是誰先發出一聲嘶吼，早已按捺不住的中村、山內、堀尾、田中四家的家臣們，如同決堤的潮水般湧向那些尚有生息的十字架。三間槍帶著惡風，瘋狂地捅刺、貫穿那些早已無力反抗的軀體——內藤家的家眷、親族、甚至隻是仆役。慘叫聲、狂笑聲、槍尖撕裂皮肉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奏響了一曲地獄的狂歡。
虎千代麵無表情，繼續策馬前行。就在他途經一個十字架時，一口帶著血絲的濃痰，從上方精準地吐在了他華貴的陣羽織上。
虎千代終於停了下來，緩緩抬起頭。
十字架上，釘著一個半大的孩子。他渾身是血，臉色因失血和痛苦而慘白，但一雙眼睛卻燃燒著近乎瘋狂的火焰，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對著下方的巨人嘶聲尖叫，聲音刺破了所有的喧囂：
“虎千代！俺蛟千代不怕你——！”
整個世界，仿佛因這聲稚嫩卻決絕的呐喊而按下了靜音鍵。連那些最瘋狂的殺戮者，也不由得為之一頓。
一片死寂。
在這片徹底的、令人窒息的安靜中，虎千代隻是抬手，用手指輕輕揩去了陣羽織上的汙漬。他沒有任何表示，甚至沒有再看那個名叫“蛟千代”的孩子第二眼。
就在這時，一名使番疾馳而至，無聲地跪在馬前，雙手高舉過頂，呈上一封書狀。
虎千代接過，展開。目光快速掃過，信來自甲斐岩殿城。
信上的內容，大約是報告了真田家越境劫掠、甲斐形勢危急、請求賴陸公速發援兵雲雲。
虎千代的嘴角，似乎極其微弱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而是一種看到獵物終於按預期踩入陷阱的、冰冷的了然。
他將信紙隨手揉成一團，目光再次投向遠方，仿佛已經穿透了重重的山巒，“忠次，近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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