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奈忠次那句“還有什麼吩咐？”問得賴陸公一怔。
——這家夥莫不是，同情？
他旋即失笑。自己方才竟想著讓那小子當個足輕？在這亂世，那點微末身份就像塊泥巴，落入水中“噗”一聲便化了，連個響動都沒有。
可他這坐擁武藏、相模、上野、下野、常陸、上總、下總、安房、以及現在駿河，共計九國的天下第一強藩，“義子”名分又豈是能輕授的？若他是家康那般根基已固的老狐，或許還能用這昏君把戲收買人心。但現在？這隻會招來無儘的猜忌和蜂起的禍端。
他朝伊奈忠次招了招手。待對方湊近，便隨意地將手臂搭在其肩甲上，笑道：“忠次，先去瞧瞧那條小野狗還喘不喘氣。若死了，咱們方才豈不是在對一具屍首白費唇舌？”
伊奈忠次領命而去，腳步聲消失在漸瀝的雨幕中。
虎千代獨自立於階前，雨水順著他玄色胴丸上精美的桐紋銀線滑落，在腳邊積起一小窪渾濁。他目光掃過不遠處那個剛被放下、蜷縮成一團的模糊人影，如同匠人審視一塊剛從淬火液中取出、尚在微微痙攣的刀條。
他轉身走入臨時充作陣屋的屋敷廊下，屏退小姓，取紙筆於案前坐下。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光潔的紙麵，沉吟片刻，竟模仿起伊奈忠次代筆的口吻，揮毫寫下：
致甲州金山役人様
恰逢稻季，敬頌各位康健。
然，時局顛覆。駿府既落，德川之笹紋傾覆。關八州儘歸羽柴，東海道已絕，伏見孤城亦如風中殘燭。甲斐群山，今不過賴陸公掌中之物。
金山乃武家命脈，一刻猶遲，悔之千載。故奉書如下：
半刻之內，若將五七桐紋高懸於礦巔，爾等皆為順命之功臣，役人留職，工匠厚賞，一切依新規安置。賴陸公嘗言：“殉死非勇，累及無辜非仁”，望各位明辨時勢，擇生路而行。
時辰一過，若仍見三葉葵紋，則各坑道即為諸君合葬之巨塚，硫煙烈焰，權作永訣之香典。所有坑口已置“破裂藥”，令下則一鼠不留，永塞礦脈。賴陸公曰：“得金山可喜，毀之亦無礙大局。”
大阪震恐，洛中觀望，世間皆屏息以待甲州之決斷。然，可有一兵一卒來自西國？可有一言半辭來自伏見？
時機稍縱即逝，生死榮辱，皆在諸君一念。勿謂言之不預也！
—伊奈忠次—
—羽柴賴陸公朱印奉行—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賴陸剛寫完了信，伊奈忠次便去而複返，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廊下，躬身道：“殿下，醫官看過了。傷勢雖重，多是皮肉之苦，未損根本。說是……筋骨異於常人，能吃得住痛，靜養一兩月，當無大礙。”
“哦？”虎千代眉梢微挑，那雙漆黑如墨的眼裡，閃過一絲極淡的、近乎愉悅的光，像是賭徒開盅後看到了預期的點數。“能吃得住痛……好，很好。是塊當‘本錢’的材料。”
他抬起眼，看向伊奈忠次，嘴角勾起一抹淺淡的弧度，那笑意卻未抵達眼底：“忠次啊，我剛才光顧著跟那野小子談買賣，畫大餅，倒是忘了最關鍵的一步——”
他語氣輕鬆，如同在談論一樁尋常生意。
“這做買賣，哪有不讓夥計見著現錢的道理？空口白牙，誰肯替你賣命？”
伊奈忠次深深俯首：“殿下明鑒。不知……該如何予他‘本錢’？”
虎千代身體微微後靠，指尖點著太陽穴，語速平緩，卻字字清晰，透著不容置疑的算計：
“一，給他個姓。‘木下’這個苗字，還算襯他。從今日起，他便叫‘木下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