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朱由檢淡淡應了一聲,看不出喜怒。他快步走進內室,在王心之和方正化的伺候下,迅速換上沉重的粗麻斬衰孝服——這是最重的喪服,子為父服喪的規製。寬大粗糙的麻布套在他小小的身子上,更顯得他身形單薄。腰束麻繩,頭戴三梁麻冠,腳蹬草鞋。沉重的孝服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更添幾分肅穆悲涼。
方正化也換上了一身素服。他仔細檢查了朱由檢的裝束,確認無誤後,低聲道:“殿下,奴婢隨您入宮。”
朱由檢點點頭。方正化不僅是心腹,更是他在那深宮泥潭裡最可靠的耳目和護衛。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所有的雜念,努力讓自己的小臉上浮現出符合年齡的悲痛和茫然。從現在起,他不再是那個在西山工坊指點江山的“穿越者”,而是一個驟然失去兄長名義上的父親)、惶恐不安的十歲藩王。
車駕早已備好,是沒有任何裝飾的素車。朱由檢在方正化的攙扶下登上馬車。車輪滾動,碾過鋪滿白色紙錢的道路,發出沉悶的聲響,朝著那座象征著至高權力、此刻卻如同巨大靈堂般的紫禁城駛去。
宮門前,車馬雲集。所有在京的親王、郡王、勳貴、文武重臣,全都到了。人人皆是一身重孝,麵色沉重至少表麵如此)。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香燭味、紙灰味,還有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緊張。彼此間目光交彙,也多是匆匆一瞥,帶著審視和猜忌。
朱由檢的馬車在宮門前停下。他剛在方正化的攙扶下走出車廂,就感受到無數道目光瞬間聚焦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審視,有憐憫,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視——一個年幼失怙、體弱多病的閒散藩王罷了。
他低著頭,努力做出悲傷過度、腳步虛浮的樣子,在方正化的小心攙扶下,隨著人流緩緩走向停放梓宮皇帝棺材)的宮殿。沿途所見,觸目驚心。往日金碧輝煌的宮殿,此刻白幡低垂,素幔重重。宮女太監個個低頭垂淚,腳步匆匆。壓抑的哭聲此起彼伏,更襯得整個皇宮死氣沉沉。
終於到了停放梓宮的乾清宮或當時指定的宮殿)。巨大的金絲楠木棺槨停放在大殿中央,周圍點滿了長明燈和白色蠟燭。殿內已經跪滿了人,黑壓壓一片素白。哭聲震天,捶胸頓足者有之,涕淚橫流者有之,更有甚者哭得幾欲昏厥,被內侍攙扶下去。
朱由檢在引導太監的帶領下,走到屬於他的位置——靠近梓宮前列,皇子皇弟的區域。他跪下,學著周圍人的樣子,以額觸地,放聲大哭。眼淚一時半會兒擠不出來,他就用力抽噎,肩膀聳動,看起來悲痛欲絕。方正化跪在他身後半步,低著頭,眼角的餘光卻如同最精密的儀器,不動聲色地掃視著殿內的一切。
他的“哭聲”淹沒在巨大的哀嚎浪潮裡。趁著俯身的間隙,朱由檢努力抬起眼皮,目光飛快地掃過全場。
他看到了跪在最前麵、哭得最“傷心”的幾個人。那應該就是泰昌帝的幾個選侍低級妃嬪)和皇長子朱由校!朱由校!他那個即將成為天啟皇帝的哥哥!
十五歲的少年,身形單薄,穿著一身極不合身的重孝,跪在那裡,身體微微發抖。他也在哭,聲音嘶啞,但那張尚顯稚嫩的臉上,除了悲傷,更多的是一種巨大的茫然和恐懼。他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徹底擊懵了,像個迷路的孩子,無助地看著周圍哭天搶地的世界。他的眼神空洞,偶爾抬起,也是飛快地掃一眼身旁一個穿著素服、體態豐腴的中年婦人,仿佛在尋求某種依靠。
客氏!朱由檢心中一凜。泰昌帝的乳母,未來的奉聖夫人!此刻她跪在朱由校側後方,同樣哭得“肝腸寸斷”,拿著帕子不停地抹眼淚。但朱由檢敏銳地捕捉到,當她放下帕子的瞬間,那紅腫的眼睛裡閃過一絲與悲傷截然不同的精光,飛快地在殿內掃視,尤其是在那些跪著的朝臣和太監頭目身上停留。她的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表演痕跡,每一次抽泣的時機和力度都似乎經過計算。更讓朱由檢心驚的是,客氏的手,時不時會輕輕碰一下跪在前麵的朱由校的後背,仿佛在無聲地安撫,又像是在……控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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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校每次感受到觸碰,身體就會下意識地停止顫抖,哭聲也會稍微“規範”一點。這對名義上的主仆,實際上的操控者與被操控者,在這國喪的舞台上,進行著無聲的交流。
朱由檢的目光繼續移動。在勳貴和文官隊列的前列,他看到了幾個須發皆白的老臣,哭得老淚縱橫,捶打著地麵,口中呼喊著“先帝”。那是真正的悲痛嗎?還是政治表演?在太監隊列中,他看到了一個身材高大、麵白無須、眼神陰鷙的中年太監,穿著代表司禮監高級職務的服飾,跪在太監隊列的最前方。他哭得並不算大聲,隻是低著頭,肩膀微微聳動,但那份沉靜的氣度,卻隱隱壓過了周圍哭天搶地的同僚。
魏忠賢!雖然朱由檢從未見過他本人,但那份陰冷沉穩、如同蟄伏毒蛇般的氣質,讓他瞬間就確認了對方的身份!魏忠賢似乎感受到了注視,微微抬起頭,目光如電,恰好與朱由檢偷偷打量的視線在空中短暫交彙!
朱由檢心中一驚,連忙低下頭,哭得更大聲了些,身體也抖得更厲害,完全是一副被嚇到的孩童模樣。
魏忠賢的目光在朱由檢身上停留了一瞬。一個穿著寬大孝服、哭得渾身發抖的小孩子,信王朱由檢。魏忠賢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和評估,隨即移開,仿佛隻是掃過一個無關緊要的物件。他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那些手握實權的勳貴和文官集團身上,尤其是此刻正跪在禦階下,激烈爭論著什麼的幾個內閣大學士。
“……當務之急是擁立新君!國不可一日無主!”一個須發皆張的老臣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劉閣老所言極是!皇長子殿下年已十五,聰慧仁孝,當承大統!”立刻有人附和。
“然禮不可廢!登基大典、先帝諡號、山陵選址,千頭萬緒,均需即刻議定!”另一派官員則更關注程序。
“還有宮中護衛!值此非常之時,宮禁安全重中之重!”這是勳貴武臣的聲音。
幾派人馬就在這靈前,當著先帝梓宮的麵,聲音越來越大,爭得麵紅耳赤,唾沫星子幾乎要飛到對方臉上。哭聲成了背景音,權力的博弈赤裸裸地擺在明麵上。他們爭論的焦點,表麵上是新君登基的禮儀和程序,實質上卻是新朝權力分配的預演!誰能在新帝登基過程中占據主導,誰就能在未來的朝堂上占據先機!
朱由校跪在前麵,聽著身後越來越激烈的爭吵,身體抖得更厲害了,茫然地看向身旁的客氏。客氏連忙用眼神示意他彆怕,又悄悄捏了捏他的手。
魏忠賢依舊低著頭,仿佛對這一切充耳不聞。但朱由檢卻敏銳地發現,魏忠賢的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是一種冰冷的、掌控一切的嘲諷。
方正化跪在朱由檢身後,借著攙扶朱由檢起身叩首的間隙,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極低聲音快速說道:“殿下,跪在皇長子殿下左後方的那個老太監,是司禮監秉筆太監王安公公,為人還算正直。他剛才想上前扶皇長子,被客氏用眼神和身體擋住了。還有,奴婢看到魏忠賢……和東廠理刑太監孫暹交換了眼色。”
朱由檢借著伏地痛哭的動作,掩飾住眼中的寒芒。王安!這是宮裡少數還保持著正直的老太監,也是曆史上魏忠賢崛起路上第一個要清除的障礙!客氏已經開始隔絕朱由校與外界政治力量的接觸了!而魏忠賢,已經在無聲地調動他的爪牙!
這場看似悲痛欲絕的國喪,實則是一場群魔亂舞的權力盛宴!而他,朱由檢,一個年僅十歲、看似無足輕重的藩王,就像風暴中心一片小小的落葉,被這巨大的旋渦裹挾著,稍有不慎,便會粉身碎骨。
他哭得更大聲了,眼淚這次是真的被嗆人的煙灰熏了出來,順著稚嫩的臉頰滑落,滴在冰冷的金磚地麵上。隻是這淚水裡,有多少是給那位隻見過幾麵的短命皇兄,又有多少是給這即將沉淪、危機四伏的大明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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