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第?”朱由檢恰到好處地露出驚訝和惋惜的神情,隨即又轉為熱情,“宋先生過謙了!晚生最是敬佩有真才實學之人!功名一道,時也命也,豈能儘如人意?先生遊曆四方,增廣見聞,這才是真學問!不知先生此次北來,可有見聞軼事,讓晚生也開開眼界?”
宋應星見這少年言辭懇切,態度真誠,並無輕視之意,心中稍感熨帖。他本就是個熱衷實學、關心民瘼的人,又見對方似乎對“見聞”而非“八股”感興趣,談興也上來了幾分。
“見聞談不上,”宋應星端起那碗好茶,輕輕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頓覺唇齒生香,精神也為之一振,“隻是沿途所見,民生多艱,尤以水利廢弛為甚。有些地方,明明河道不遠,卻因溝渠不通,田地乾渴龜裂;有些地方,雨季一到,又因排澇不暢,淹沒禾苗,著實令人扼腕。”
朱由檢立刻接話,眼睛發亮:“先生所言極是!晚生也覺得,這農事之本,一在種子,二便在這水土上!管子不都說了麼,‘水者,地之血氣也’!引水導流,此中大有學問!晚生平日也愛瞎琢磨,隻是苦於無人指點,常常不得其法。就比如對麵那菜畦的引水小渠,”他指了指窗外,“晚生也是試了又試,才勉強弄出點樣子,還不知其中道理是否通順呢!”
宋應星順著他的手指望去,正是自己剛才留意的那條小渠。隻見那水渠從遠處一條小溪引來,沿著田壟蜿蜒,渠底平整,坡度均勻,水流不急不緩,恰好浸潤兩側菜地。更妙的是,在分岔處還用幾塊打磨過的青石做了簡單的分流閘口,可控製水流大小方向。
“哦?那小渠是公子所修?”宋應星眼睛一亮,興趣大增,“公子小小年紀,竟已通曉水利之妙?這渠底坡度、水流緩急,控製得甚好!那分水石閘,雖簡單,卻也實用!”
“先生謬讚了!”朱由檢臉上適時地露出一點被誇獎後的靦腆和得意,隨即又皺起小眉頭,一副求知若渴的樣子,“不過是依葫蘆畫瓢,瞎貓碰上死耗子罷了!晚生近來讀《墨經》,裡麵講‘力,形之所以奮也’,又說‘挈與收反’,講的是提拉重物和牽引的省力之法,似乎與這引水開渠、利用坡勢也有相通之處?隻是其中關節,晚生愚鈍,百思不得其解。先生學究天人,可否為晚生解惑一二?”
《墨經》?力學?
宋應星心頭猛地一震,看向朱由檢的目光徹底變了!《墨經》在此時,早已非顯學,能讀且對其中的物理概念感興趣的人,鳳毛麟角!更難得的是,這少年竟能將這抽象的“力”與具體的水利工程聯係起來!
這絕非尋常的富家少年!
宋應星隻覺得一股久違的、遇到同道中人的興奮感湧上心頭,旅途的疲憊和落第的鬱氣都被衝淡了不少。他身體微微前傾,眼神灼灼,聲音也因激動而提高了幾分:
“朱公子竟也讀《墨經》?還深究其中力學之理?妙哉!妙哉!‘挈與收反’,此乃杠杆滑輪之理!用於提水吊物,省力之極!至於引水開渠,”宋應星越說越興奮,手指蘸了點茶水,在桌麵上畫了起來,“這水流之勢,高低之差,便是‘力’之所存!水自高向低流,其力沛然!開渠如導引此力,坡陡則流急,易衝毀田畝;坡緩則流滯,水難及遠。公子所修小渠,坡緩而均勻,水流不急不滯,浸潤得法,正是深合此理!至於那分水石閘,更是巧妙運用了‘阻’與‘導’,分其力而用之…”
他滔滔不絕,從墨家力學講到水流特性,再講到溝渠設計的關鍵,旁征博引,條理清晰。朱由檢聽得極其認真,不時點頭,偶爾插上一兩句關鍵性的提問或補充,每每都點在宋應星論述的精要之處,引得宋應星談興更濃,仿佛遇到了失散多年的知己。
方正化在一旁垂著眼,嘴角卻忍不住微微抽動。自家王爺這“求知若渴”的戲,演得是越發爐火純青了。瞧把那宋舉人激動的,唾沫星子都快噴到王爺臉上了。
“先生真乃大才!”朱由檢聽完宋應星一番深入淺出的講解,滿臉欽佩,撫掌讚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晚生那些懵懂之處,豁然開朗!先生遊曆辛苦,若不嫌棄晚生莊子鄙陋,不如移步莊上小憩片刻?晚生那裡還有些自己琢磨的…嗯…小玩意兒,或許先生能指點一二?另外,也備了些薄酒粗飯,正好為先生洗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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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神熱切,態度誠懇無比。
宋應星此刻正沉浸在學術探討的興奮中,又見這少年公子談吐不凡,見識遠超同齡人,還如此禮賢下士,心中好感大增。加上腹中確實饑腸轆轆那兩個硬麵餅子早就消化完了),那清雅的茶香似乎更勾起了食欲。
“這…”宋應星略一遲疑。萍水相逢,貿然登門,似乎有些唐突。
朱由檢立刻捕捉到他眼中的猶豫,又加了一把火,臉上露出少年人特有的、帶著點狡黠的真誠笑容:“先生勿慮!晚生隻是真心仰慕先生學問!再者,晚生莊上存了些從海外番商處得來的奇巧種子,耐旱耐瘠,產量頗豐,正想請先生這等明眼人看看,是否可在北地推廣,以解農人乾旱之苦?先生心係民生,想必對此也有興趣?”
耐旱高產的海外種子?解農人乾旱之苦?
這句話精準地戳中了宋應星心中最柔軟也最關切的地方!他編纂《天工開物》,不就是為了“有益生人”,解決民生實利麼?
宋應星眼中最後一絲猶豫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好奇與責任感。他深吸一口氣,鄭重起身,對著朱由檢深深一揖:“朱公子心係農桑,見識高遠,宋某佩服!既蒙公子盛情相邀,敢不從命?願往莊上一觀!”
成了!
朱由檢心中一塊石頭落地,臉上笑容愈發燦爛,也趕緊起身還禮:“先生請!騾車就在外麵!”
看著宋應星帶著幾分急切和探究欲走向門口騾車的背影,朱由檢朝方正化使了個眼色。方正化微不可察地點點頭,快步跟了出去安排。
朱由檢則落後一步,慢悠悠地拿起桌上自己那杯早已涼透的茶,一飲而儘。茶水微澀,入喉卻化作一股甘甜。他嘴角噙著一絲誌在必得的笑意。
墨經?杠杆?那隻是開胃小菜。
工坊裡那些“小玩意兒”——焦炭煉出的閃著幽光的生鐵錠、桌上那幾塊澄澈透明的玻璃片、還有角落裡那杆剛剛攻克了燧發機關鍵部件的“燒火棍”原型…才是真正能讓這位“匠神”瞳孔地震的硬貨。
宋先生,歡迎來到…新世界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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