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吳鐵手、王鐵錘、張秤星被蒙著眼罩帶進來,解下眼罩後,三人看著眼前的一切,如同墜入夢境。
寬敞明亮的工棚相對匠作營而言),巨大的水車通過複雜的齒輪組帶動著幾台他們從未見過的、閃爍著金屬寒光的機械簡易車床、鑽床、鍛錘)。空氣中彌漫著優質焦炭燃燒的熾熱氣息、新鍛鋼鐵的金屬味,還有一股淡淡的、品質極高的火藥清香顆粒火藥)。工匠們穿著整潔的粗布短褂,忙碌而有序,沒人嗬斥鞭打,隻有工具的運轉聲和偶爾的低聲交流。
魯大像座鐵塔般杵在三人麵前,粗聲粗氣:“就這三個蔫茄子?李小子,你沒糊弄老夫吧?”他接過李若璉遞過來的那根被吳鐵手修複過的舊銃管,又從旁邊架子上取下一根工坊自產的新銃管坯料,對著光仔細比照。
“咦?”魯大濃眉一挑,臉上的橫肉都抖了抖,他指著吳鐵手修複的那段膛線,又摸了摸新銃管內壁用拉刀剛剛拉出的、更細密均勻的膛線雛形,眼睛瞪得溜圓:“老吳頭?這…這真是你修的?就憑那把破銼刀?”
吳鐵手看著眼前這位氣勢洶洶、卻明顯是真正懂行的老師傅,又看了看周圍遠超他想象的環境,喉嚨乾澀得說不出話,隻是惶恐地點點頭。
魯大又拿起王鐵錘帶來的一小塊他鍛造的試片,用小錘敲了敲,聽聽音,又用手指撚了撚邊緣的鍛打紋路,嘖嘖稱奇:“嘿!這鍛打的火候和手法…行啊!有點意思!比那邊幾個愣頭青強!”他指了指旁邊幾個正在掄大錘的年輕學徒。
最後,他走到張秤星麵前,抓起一小撮他剛剛在匠作營角落裡配製的、用料低劣的火藥,又抓起一把工坊自產的、顆粒均勻飽滿的火藥,放在鼻尖分彆嗅了嗅,然後嫌棄地把前者丟開,指著後者對張秤星說:“聞聞!這才叫火藥!你那個…叫炮仗灰!”
張秤星看著那晶瑩的顆粒火藥,又看看魯大丟掉的自己配的劣質品,刀疤臉漲得通紅,羞愧地低下了頭。
“不過!”魯大話鋒一轉,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拍在張秤星肩上,差點把他拍個趔趄,“能在那種爛料堆裡把比例控得那麼死,你小子鼻子和手,是老天爺賞飯吃!以後跟老夫好好學!用咱們這兒的好料子,保管你配出來的火藥,能把韃子的城牆都崩個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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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先貶後褒,罵中帶誇的話,反而讓三個驚魂未定的匠人心裡莫名地踏實了一些。這位魯師傅,凶是凶了點,但…好像是個真正懂手藝、認手藝的人?
就在這時,方正化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工棚門口,像一道影子。他手裡拿著三份文書,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吳鐵手、王鐵錘、張秤星三人,原匠籍作廢。因‘手藝粗陋,不堪大用’,現罰沒為信王府奴籍。家眷已從原籍遷出,安置在王府田莊。”
奴籍?!
三人剛剛升起的一絲暖意瞬間被冰水澆滅!匠戶雖然卑賤,好歹還算民籍。奴籍…那可是真正的賤籍!子孫後代永無出頭之日!
吳鐵手身體晃了晃,老眼瞬間被絕望的渾濁充滿。王鐵錘握緊了拳頭,青筋暴起。張秤星猛地抬頭,刀疤扭曲,眼中充滿了不甘和憤怒。他們剛出狼窩,又入虎穴?這錦衣衛和這太監,合起夥來把他們騙進王府當奴隸?!
方正化似乎沒看到他們的反應,繼續用那平板無波的腔調說道:“王府仁慈,念爾等略有微末之技,特許爾等在此工坊效力。工錢按市價匠戶三倍發放,管吃住。若技藝精進,或立有功勳,其家眷可脫奴籍,複為民籍。”
三倍工錢?脫奴籍?
這巨大的轉折讓三人徹底懵了!如同坐上了衝上雲霄又瞬間墜落的過山車。從地獄到天堂,隻在幾句話之間?
方正化將三份蓋著大紅官印的“罰沒為奴”文書遞給三人,文書末尾,卻用極小的字標注了工錢待遇和“脫籍”的承諾條款。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三人一眼:“王府的規矩,多看,多做,少問。用心做事,自有出路。管好自己的嘴,否則…”他沒說下去,但那冰冷的眼神比任何威脅都有效。
吳鐵手顫抖著接過文書,看著那鮮紅的官印和那行渺茫卻真實存在的“脫籍”希望,渾濁的老淚再也忍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砸在粗糙的紙麵上。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對著方正化和李若璉的方向,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哽咽著說不出話。王鐵錘和張秤星也如夢初醒,跟著跪下,激動得渾身發抖。
李若璉看著這一幕,心中也是感慨。他上前一步,沉聲道:“都起來!王府不興這個!以後,這兒就是你們的家!魯師傅就是你們的頭兒!好好乾!彆辜負了…王爺和方公公的恩典!”他把“王爺”兩個字咬得極輕,卻讓三人渾身一震!
信王?!
三人驚愕地抬起頭,看向方正化。方正化微微頷首,算是默認。巨大的震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瞬間淹沒了他們。原來…是那位小王爺?
“行了行了!哭哭啼啼像什麼樣子!”魯大不耐煩地吼了一嗓子,打破了這沉重的氣氛,他指著旁邊一台剛剛調試好的新式水力車床導軌和卡具都經過改良,精度更高),“吳鐵手!彆抹你那貓尿了!過來!試試這玩意兒!給老夫把這根銃管的內壁,用這‘拉刀’再精修一遍!看看你的老手藝,配上咱這新家夥,能弄出個什麼神仙玩意兒來!”
吳鐵手抹了把淚,顫巍巍地走到那台閃爍著金屬幽光、結構複雜精密的“怪物”麵前。他這輩子,彆說用過,見都沒見過這種東西!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撫摸那冰冷光滑的導軌,感受著那精密卡具的咬合力,又看了看魯大遞過來的、造型奇特卻寒光閃閃的合金拉刀。
“這…這…這是給罪匠…用的?”吳鐵手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仿佛在觸摸一件神器。
“廢什麼話!讓你用就用!”魯大眼一瞪,“告訴你,這寶貝疙瘩,連老夫都是剛摸熟!你要是給弄壞了…”他作勢揚了揚砂鍋大的拳頭。
吳鐵手卻仿佛沒聽見他的威脅,他深吸一口氣,渾濁的老眼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專注光芒。他像對待稀世珍寶一樣,輕輕將銃管坯料卡入車床,調整好位置,然後,用那雙布滿老繭卻異常穩定的手,握住了拉刀柄,緩緩啟動機關。
水車的力量通過齒輪傳遞,拉刀開始以一種極其穩定、勻速的方式在銃管內壁移動。嗤…嗤…細微而均勻的金屬切削聲響起。吳鐵手全神貫注,如同老僧入定,感受著刀鋒與金屬接觸的每一絲細微反饋,用他積累了數十年的經驗和直覺,進行著微妙的調整。
片刻之後,當拉刀退出。
魯大迫不及待地搶過銃管,對著工棚頂上的天窗光一看,眼珠子差點瞪出來!
隻見那新拉出的膛線,線條之流暢,深度之均勻,內壁之光潔,比之前他修複舊銃管時弄出來的,何止強了十倍!簡直像是藝術品!甚至比他自己操作這台車床拉出來的效果還要好上一絲!
“我…我滴個親娘哎!”魯大倒吸一口涼氣,看著吳鐵手的眼神徹底變了,像看怪物一樣,“老吳頭…你…你他娘的是人嗎?這手…神了!真是神了!”他激動得直拍大腿,之前的嫌棄一掃而空,隻剩下純粹的、對頂尖手藝的狂熱推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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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鐵錘和張秤星也湊過來看,同樣被那完美的膛線驚得目瞪口呆。張秤星更是抓起一把工坊自產的、提純過的優質硝石和硫磺,放在鼻尖貪婪地嗅著那純淨的味道,刀疤臉上露出近乎癡迷的神情。
看著這三個瞬間被工坊的“神器”和優質材料點燃了熱情、仿佛重獲新生的匠人,李若璉和方正化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滿意。人才,尤其是這種被埋沒的頂尖技術人才,是信王殿下大業不可或缺的基石。
然而,就在工坊內氣氛一片火熱,魯大拍著吳鐵手的肩膀嚷嚷著要拜師被吳鐵手驚恐拒絕)時——
一個王府護衛急匆匆地跑到工坊門口,臉色有些緊張,對著方正化低聲道:“方公公,督公府的王公公來了!就在前廳!說是…奉督公口諭,要‘借調’幾個精通琉璃燒造的工匠去督公府聽用!點名要上次給督公燒壽禮的那批人!”
工棚內的歡聲笑語戛然而止。
魯大的笑容僵在臉上。吳鐵手三人臉上的激動和希望瞬間被驚恐取代,剛剛感受到的溫暖如同潮水般退去,隻剩下刺骨的寒意。督公府!借調!這幾個字如同千斤巨石,壓得人喘不過氣!
方正化那萬年不變的白淨麵孔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又恢複了平靜。他看向魯大,又掃過吳鐵手三人,最後目光落在李若璉身上。
李若璉的手,無聲地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他眼神銳利如刀,看向前廳的方向,那裡仿佛盤踞著一條無形的毒蛇,正朝著他們剛剛點燃的希望之火,吐出了貪婪而冰冷的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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