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一顆大小合適、但表麵還帶著明顯銼痕和飛邊毛刺的粗糙鉛彈被填進了這根新生的燧發槍管。
靶子被匆忙搬到二十步開外——一塊厚實的原木墩,中心用白灰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圓圈。
朱由檢親自持槍,穩如磐石。
“轟!”
一聲略顯沉悶的爆響!燧石火鐮引燃了顆粒火藥,濃煙瞬間彌漫,嗆得人咳嗽。後坐力撞得朱由檢肩膀微微一晃。
煙霧還未散儘,魯大匠已經像隻靈活的猴子般竄了出去,直奔靶墩!李若璉也緊隨其後,不過顯然更擔心王爺是否被震傷,腳步帶著護衛的本能。
“王爺!打中了!”魯大匠亢奮的聲音穿透白煙傳來。他正撅著屁股使勁兒扒拉那塊原木墩。
朱由檢走過去,煙霧漸漸消散。隻見那粗糙的鉛彈深深嵌在木墩上,距離那個歪歪扭扭的靶心圓圈……偏了足有半尺遠!彈孔周圍還有不規則的撕裂痕跡。
人群瞬間安靜下來。氣氛從雲端跌落。
“娘的,我就知道!”李若璉猛地一拍大腿,聲音裡說不出是失望還是“早知如此”的憤懣,對著朱由檢嚷道,“王爺!末將說了吧!花架子沒用!費那麼大勁拉這勞什子線,還不如讓兄弟們多練練投矛劈砍!瞧瞧這準頭!白瞎了好管子!”他指著那偏得離譜的彈孔,唾沫星子幾乎要噴到魯大匠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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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大匠臉漲成豬肝色,對著彈孔使勁摳挖研究,嘴裡翻來覆去:“不可能……管子那麼穩……線那麼齊……怎麼可能打成這鳥樣……”
方正化輕輕籲出一口長氣,仿佛某種讓他難以承受的壓力終於減輕了些。他若無其事地掏出另一條乾淨的絲帕,仔仔細細擦拭著袖口上那片水漬。
朱由檢走到木墩前,一言不發地拔出小匕首,熟練地撬出那顆扭曲變形的鉛彈。彈體在高速摩擦和膛內高壓下擠壓摩擦膛線,早已失去了圓潤的形態,更像個被狠狠踩癟的泥丸子。
朱由檢掂量著這塊不規則的鉛塊,眉頭卻緩緩舒展開來,非但沒有失望,反而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李若璉的怒氣和方正化的放鬆,似乎全在意料之中。
“管子成了,”朱由檢平靜的聲音如同重錘,讓所有人的目光重新集中到他身上,“是好管子。問題不在管。”
他捏起那顆醜陋變形的鉛彈,舉到魯大匠和李若璉眼前:“管準,彈不準,如同神射手拿了把歪弓。魯師傅,彆嚎了。接下來,該你們模具組上場了。”
魯大匠正沉浸在“一世英名毀於一旦”的巨大打擊中,淚眼婆娑差點要對著槍管子嚎哭,朱由檢一句話又把他從深淵邊緣拉了回來。
“彈……彈?”魯大匠茫然地看著那顆坑坑窪窪、仿佛被狗啃過的鉛疙瘩。
“對,彈!”朱由檢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洞察力,目光銳利地掃過工坊角落那些尚顯原始的澆鑄模具。“子彈想要聽話,就得有個像模像樣的‘娘胎’。管得再好,彈像個歪瓜裂棗,打得準那才叫見鬼了!”
他指尖點向那堆粗陋的木、石模具,嘴角勾起一絲冷峭:“用砂模澆鑄鉛水冷卻做子彈?跟用泥巴糊窟窿沒什麼區彆!熱脹冷縮全看老天爺臉色,尺寸隨緣,重心跑偏!彈丸出來不啞火、不炸膛就算走運,還指望它認準膛線跟你講道理?做夢!”
李若璉還沉浸在“投矛劈砍天下無敵”的執念裡,被劈頭蓋臉一頓“彈不準”罵得有點懵,梗著脖子嚷嚷:“王爺!那……那咋整?總不能讓兄弟們拿銼刀一個個磨彈丸吧?磨到後金入關也磨不完!”
“磨?”朱由檢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目光從魯大匠身上掠過,最後停留在方正化那重新恢複整潔優雅卻隱隱透著憂懼的袖口上,緩緩道:“那才是真正的勞民傷財。方伴伴,”他忽然點名。
方正化猝不及防,手指下意識一緊,剛擦乾淨的袖口又被他無意識攥出幾道細微褶皺。“王爺有何吩咐?”聲音竭力保持平穩。
朱由檢盯著他那絲滑的袖口紋路,仿佛在欣賞某種絕妙的藝術品。“記得本王朝服的肩飾如何?”
方正化一怔,不明所以:“回王爺,是以金銀線配南海細珠手工綴繡……甚是精細華美。”他完全不明白鉛彈跟王爺朝服有什麼關係。
“手工綴繡,自然精美絕倫。可若本王想要一萬件樣式一般無二的素麵絹衫,”朱由檢話鋒陡然一轉,變得如同冰冷的刀鋒,“讓尚衣監針工局的姑姑們,一人一根針,一針一線去做呢?”
方正化那絲雅致的平靜瞬間碎裂,臉上血色唰一下褪得乾乾淨淨,仿佛看到了鋪天蓋地的針線和宮女熬紅的雙眼!一萬件!那景象光是想想就足以讓任何一位掌管宮廷瑣事的大總管瞬間窒息,那將是何等恐怖的工作量和資源消耗!饒是他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本事,此刻也禁不住呼吸一滯,嘴唇微微發顫。
朱由檢的目光最後落回魯大匠那張因激動而扭曲的老臉上,一字一句道:“魯師傅,聽明白了?手工磨彈丸,便是針工局秀女的命!咱們要做的是——”
他猛地一揮手,指向那台還在沉穩運轉的新車床,聲音陡然拔高,如同戰鼓擂響:
“做冷錘精模!一模千子,生生不息!尺寸如一,重心如一,分毫不差!”
工坊深處燈火如晝,蒸汽與水聲轟鳴不息。
巨大的改良車床核心,此刻正卡著一塊尺許見方的精鐵錠。水輪帶動主軸平穩旋轉,發出嗡嗡的低沉蜂鳴。一根尾部固定著全新鍛造、刃口閃爍著銳利寒光的硬鋼精刀的刀杆,在水力驅動的滑鞍牽引下,正以令人牙酸的“滋——滋——”聲,穩定而勻速地切削著鐵錠的表麵!
每一次刀鋒劃過,都帶走一條細薄如紙的鐵屑,精準無比。鐵錠被切削的部位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凹陷、塑形。巨大的銼刀早已棄用,取而代之的是刀尖下方那個正在成形的、碗口大小的精密凹模!
冰冷鐵屑簌簌落下,堆積在地麵,反射著火光和油跡,很快積起一小堆,散發著金屬被強行撕裂的味道。整個空間彌漫著一種冰冷的、充滿力量感的工業氣息。
魯大匠此刻完全變了一個人,再不見之前的急躁和懵懂。他整個人如同焊死在那台“命根子”車床旁邊,脖子上青筋暴起,眼睛瞪得像銅鈴,死死盯著飛速旋轉的刀尖與精鐵模具之間那不足發絲的距離!他粗糙的手掌緊緊握著車床一側的鑄鐵扶手,骨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感受著那穩定的、近乎毫無震動的力量傳遞。汗水順著他溝壑縱橫的額頭淌進眼睛都來不及擦,他生怕一眨眼,那鬼斧神工般平穩精密的進刀就會出半點差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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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裡更是毫不吝嗇地向外噴射著混合了機油和鐵鏽味的咆哮:
“穩住!給我他娘的穩住!小六子!左肩高點!對對對!就這麼一絲絲!狗剩!看緊注油孔!油!油不能斷!一丁點都不能少!這比伺候婆娘月子還精細!誰他娘的手抖弄花了我的模子,老子把他的骨頭塞進爐膛煉鐵!聽見沒?!”
被點到名和沒被點到名的工匠都如同打了雞血,在轟鳴和水霧中穿梭奔走,眼睛熬得通紅,動作卻帶著前所未有的精準和一絲瘋狂。他們用儘全力,試圖將魯大匠每一句幾乎破音的吼叫化作精確的行動。
朱由檢遠遠站在工坊角落一處稍高的石階上,雙手抱胸,目光沉靜如古井深潭,穿透彌漫的蒸汽,注視著車床上鐵屑飛舞、模具成形的過程。
方正化垂手侍立於側後方半步,努力維持著大總管應有的儀態,但眼底深處藏著一絲難以消弭的疲憊。那持續不斷的金屬刮削聲,仿佛帶著小鉤子,一下下撓在他的腦仁上,遠比昨夜那堆山積鐵、油汙狼藉的場景更讓他心力交瘁。精致的袖口不知何時又沾上了一小點飛濺過來的油星,他盯著那點刺目的汙漬,喉頭微動,強忍著掏出絲帕當場擦拭的衝動。
突然,一陣風風火火、盔甲鏗鏘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李若璉大步流星闖了進來,帶進一股營地裡的塵土和汗酸味。他無視工坊內熱火朝天的氛圍,徑直衝到朱由檢麵前,抱拳一禮,嗓門洪亮得蓋過了車床轟鳴:
“王爺!五百人齊了!按您的法子,分五隊!鞭子沒少抽,棍子沒少挨,今日總算能排成個人樣站個把時辰不亂了!皮糙肉厚能吃得了苦頭的篩出三百整!剩下的歪瓜裂棗,屬下打算挑些手巧識數的塞給陳秀才那邊當學徒,手腳太笨實在操練不出的,乾脆丟去硝田漚肥!漚他幾個月,看臭……哦不,看那‘氣’能不能把骨頭熏硬些!”他一邊說,一邊習慣性地伸手想去摸腰間的刀柄,目光卻下意識瞟向工坊核心那台怪響的“鐵疙瘩”。
就在他分神的刹那,隻聽車窗上“吱嘎——”一聲刺耳的尖叫猛地響起!隨後“嘣!”像是弓弦繃斷的悶響!
一塊剛剛銑切得幾近完美的模具凹角邊緣,竟崩裂出指甲蓋大小的一塊鐵屑!
負責那處進刀速度控製的年輕工匠臉色瞬間煞白如紙,雙手僵硬,呆若木雞。
魯大匠臉上的狂喜與專注如同凍僵的泥塑般瞬間碎裂,猙獰的狂怒如同火山噴發:“趙鐵蛋!!你個挨千刀的蠢笨貨!!你那爪子是長來出恭的嗎?!控刀!老子讓你控穩!誰讓你摸褲襠了?!!老子的精料!!老子的心頭肉啊——!!”他吼得聲嘶力竭,抄起地上半截不知是什麼零件的東西,劈頭蓋臉就朝那闖禍的工匠砸過去!
李若璉的手剛摸到刀柄,見狀本能地一縮脖子,隨即也怒了:“老魯頭你發什麼瘋!崩個邊角算個鳥!硝田那邊幾百桶屎尿頂著太陽曬老子都沒怕過!修!拿銼刀給老子磨光!磨不掉就捶進去!能裝上子彈就成!在這兒號喪頂個屁用!”在他看來,這點瑕疵算個逑?硝田那“生化武器”都沒耽誤王爺的大事!
周圍頓時亂成一團。朱由檢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方正化隻覺得後槽牙一陣發酸。
就在這時,一個在工坊外警戒的護衛疾步進來,沒理會中心的混亂,快速靠近方正化,低聲而急促地說了幾句。
方正化側耳傾聽,溫雅麵容驟然一緊!他立刻轉向朱由檢,語速比平常快了三倍:“王爺!皇莊急報!沈先生派回的大掌櫃帶了南洋貨物和硝石在碼頭等驗封,卻被司禮監一位新上任提督市舶的隨堂公公給卡住了!那批南洋硝石被點名要扣驗封查!說是有人密告,其色不正,疑有違禁!”
李若璉耳朵尖,瞬間炸了毛,注意力立即從老魯頭的嚎喪上轉開,眼神陡然變得如同嗅到獵物的豺狼:“扣了?誰的人?司禮監新上任的?肯定是魏閹的走狗!媽的,真他娘的陰魂不散!在京城給咱添堵還不夠,手都伸到通州碼頭了?王爺!讓末將帶弟兄們去!管他什麼鳥公公,敢動我們的硝石,就是天王老子……”他手再次按上刀柄,一股子要當場拔刀砍人的殺氣。
朱由檢抬起右手,微微一壓。整個工坊瞬間安靜下來,連魯大匠都下意識捂住了嘴,隻是那雙老眼還死死盯著那點崩裂的凹痕,充滿了絕望和不甘。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朱由檢身上。
“硝石?”朱由檢的聲音異常平靜,聽不出喜怒,甚至沒有一絲波瀾。他的眼神卻越過紛亂的人群,穿透彌漫的水汽和鐵屑,看向那台龐大而沉默的改良車床,最後停留在那崩了一角的模具精鐵塊上。“嗬嗬,”他嘴角勾起一抹毫無溫度的笑意,“方伴伴,備一份‘厚禮’,要快。”
方正化目光一閃:“王爺的意思是……?”
“要查,就讓他查個夠。”朱由檢輕描淡寫,目光掃過魯大匠那張苦大仇深的臉和崩裂的模具,“順便,把那幾個‘報廢’的槍管毛坯頭尾料帶上幾塊,就說是……嗯,府裡新琢磨出的‘稀罕鐵料’,請公公長長眼。”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拂過袖口一道不易察覺的鐵灰印痕。
他的話語平淡,方正化卻瞳孔微縮,瞬間領悟了那“厚禮”的真實分量,以及那些廢鐵料可能代表的“凶險”。他猛地看向工坊門口方向,那裡連接著通州碼頭,連接著即將撲麵而來的閹黨嗅探。
車窗的嗡嗡聲似乎在這一刻變得更加沉重、充滿力與冷硬氣息。
角落的陰影裡,幾塊剛被鋸下來、因為膛線拉歪或精度不達標而報廢的槍管頭尾料,斷麵粗糲,靜靜地躺在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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