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碼頭,喧囂鼎沸。
運河與通惠河交彙處,千帆林立,檣櫓如雲。漕船、商船、官船擠擠挨挨,空氣中彌漫著河水腥氣、貨物黴味、汗臭以及遠處騾馬糞便的混合氣息。力夫們喊著號子,扛著沉重的麻袋、木箱在跳板上蹣跚而行,監工尖利的嗬斥聲此起彼伏。
碼頭一隅,幾艘明顯比周圍漕船高大一截的福船靜靜停泊,桅杆上懸掛著“沈”字商旗。船身吃水頗深,顯然滿載。沈廷揚身著寶藍色綢緞直裰,外罩一件半新不舊的玄色馬褂,站在最大一艘福船的甲板上,看似平靜地望著碼頭方向,手指卻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一塊溫潤的羊脂玉佩。他身後站著幾個精悍的夥計,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周圍。
碼頭棧橋入口處,氣氛卻有些凝滯。十幾個身著飛魚服、腰挎繡春刀的錦衣衛,簇擁著一位身著簇新蟒袍、麵皮白淨無須的中年太監。這太監正是新上任的司禮監隨堂、提督通州等處市舶太監——曹化淳的乾兒子,王誌心。他手裡慢悠悠地撚著一串油光水滑的檀香木佛珠,眼皮半耷拉著,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正聽著一個點頭哈腰的稅吏稟報。
“……王公公,小的們查得仔細,那幾船貨,香料、象牙、蘇木倒還尋常,唯獨那批暹羅來的硝石,成色灰暗,顆粒不均,小的瞧著……著實有些蹊蹺,恐非上等貨色,更怕裡頭摻了彆的不乾淨的東西……”稅吏的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讓周圍幾丈內的人都聽得清楚。
沈廷揚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硝石!果然衝著這個來的!他深吸一口氣,臉上迅速堆起商人特有的、帶著三分惶恐七分討好的笑容,快步走下跳板,朝著王誌心方向深深一揖:
“草民沈廷揚,拜見王公公!公公親臨碼頭查驗,實乃我等商賈之福,朝廷法度森嚴,草民萬萬不敢有絲毫懈怠!”他姿態放得極低,語氣誠懇。
王誌心眼皮都沒抬,鼻子裡哼了一聲,拖著長長的太監腔:“沈大掌櫃?久聞大名啊。咱家新官上任,總得燒幾把火,給萬歲爺和九千歲把好這國門不是?你這硝石……嘖嘖,”他撚著佛珠的手指點了點堆在碼頭空地上、被打開的幾個麻袋,裡麵露出灰白色的硝石顆粒,“瞧著可不太地道。南洋的硝石,咱家也見過,白如霜雪,粒粒分明。你這……莫不是拿些下腳料,摻了河沙土坷垃,糊弄朝廷,糊弄九千歲?”
這話誅心至極!扣上“糊弄朝廷、糊弄九千歲”的帽子,輕則抄家,重則掉腦袋!
沈廷揚心頭一凜,麵上惶恐之色更甚,腰彎得更低了:“公公明鑒!草民萬萬不敢!這批硝石確係暹羅王城大礦所出,一路漂洋過海,海上濕氣重,難免有些受潮板結,顏色是暗了些,但品質絕無問題!公公若是不信,草民願當場取些樣品,請公公遣懂行的匠人驗看!若有半分摻假,草民甘願領罪!”
他話音未落,一個清朗溫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矜持的聲音插了進來:
“王公公,何事如此喧嘩?擾了碼頭清淨?”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方正化在一隊王府侍衛的簇擁下,緩步而來。他今日換了一身低調的藏青色蟒袍,外罩一件玄色披風,麵白無須,儀態從容,臉上帶著慣常的、仿佛用尺子量過的溫和笑意。他身後跟著四個健壯的小太監,兩人抬著一個沉甸甸、蓋著紅綢的紫檀木箱,另外兩人則合力抬著一個看起來分量不輕、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長條狀物件。
方正化的出現,如同沸油鍋裡滴入一滴冷水。碼頭上的喧囂瞬間低了下去,無數道目光聚焦過來。王誌心的臉色微微一變,撚佛珠的手指停頓了一下,隨即臉上也堆起笑容,隻是那笑容怎麼看都有些僵硬。
“哎喲!這不是方公公嗎?什麼風把您吹到這醃臢碼頭來了?”王誌心上前兩步,拱手行禮,姿態放得比方正化剛才還要低三分。他雖然也是司禮監隨堂,但曹化淳的乾兒子,在信王麵前的紅人方正化麵前,天然矮了一頭。
方正化微微頷首還禮,目光掃過地上打開的硝石麻袋,又落在沈廷揚身上,語氣平淡:“奉王爺鈞旨,出來辦點小事。路過此地,見王公公在此公乾,特來打個招呼。這是……?”他目光帶著詢問看向王誌心。
王誌心心中一緊,連忙道:“回方公公的話,咱家正在查驗一批南洋來的硝石。您瞧,這成色……著實讓人不放心啊。沈大掌櫃說是受潮,可咱家職責所在,不敢馬虎。”
方正化“哦”了一聲,緩步走到那堆硝石前,彎腰用兩根手指撚起一小撮,湊到眼前仔細看了看,又放在鼻尖輕輕嗅了嗅。動作優雅從容,仿佛在鑒賞什麼名貴香料。
“嗯……潮氣是重了些,”方正化慢條斯理地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在場每個人耳中,“不過嘛,硝石這東西,隻要沒摻進硫磺木炭,受點潮倒也無妨,曬曬便是。王爺前些日子還念叨,說工部火藥局那邊抱怨南洋硝石緊俏,價錢飛漲,連帶著京營的火藥供應都吃緊。九千歲為此還發了話,要嚴查囤積居奇、以次充好……”他話鋒一轉,目光似笑非笑地看向王誌心,“王公公新官上任,火眼金睛,查得嚴些也是應當。隻是……沈大掌櫃是信王府的老熟人了,一向本分,王爺偶爾也喜歡他淘弄來的些南洋新奇玩意兒解悶。若真是好料子,耽誤了工部火藥局的大事,王爺麵上也不好看,九千歲那邊……怕也要怪罪咱們底下人辦事不力,耽誤了軍國要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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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話,輕飄飄的,卻字字千鈞!搬出了信王朱由檢雖然隻是個閒散王爺,但身份擺在那裡),點出了工部火藥局的需求軍國要務),更抬出了九千歲魏忠賢暗示耽誤事誰都擔不起)!最後那句“底下人辦事不力”,更是直指王誌心!
王誌心的額頭瞬間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他本意是想借機敲打一下這個據說背景深厚的沈大掌櫃,順便給自己撈點油水,立個下馬威。哪想到會驚動方正化這尊大佛!更沒想到方正化三言兩語就把事情拔高到了“軍國要務”、“九千歲怪罪”的層麵!
“這……這……”王誌心一時語塞,臉上的笑容比哭還難看。
方正化卻不再看他,轉向沈廷揚,語氣溫和了幾分:“沈掌櫃,王爺知道你這次跑船辛苦,特意讓咱家帶點東西給你壓壓驚。”他一揮手。
兩個小太監立刻上前,將那個沉甸甸的紫檀木箱放在沈廷揚麵前,揭開紅綢。箱蓋打開,刹那間珠光寶氣晃花了人眼!裡麵整整齊齊碼著:黃的是赤金錠,白的是雪花銀,綠的是翡翠玉佩,紅的是珊瑚珠子,還有幾匹流光溢彩的蘇繡錦緞!價值不下數千兩!
碼頭上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力夫、稅吏、乃至王之心的手下,眼睛都直了!信王殿下好大的手筆!這哪是“壓驚”,分明是撐腰!
沈廷揚也愣住了,隨即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受寵若驚”和“感激涕零”,深深一揖到地:“草民何德何能,蒙王爺如此厚賞!惶恐!惶恐至極!”
方正化微微一笑,又指了指旁邊那個油布包裹的長條物件:“還有這個,王爺說,沈掌櫃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或許識得此物來曆。是府裡工匠鼓搗玩意兒剩下的邊角料,瞧著稀奇,讓你也開開眼。”他示意小太監解開油布。
油布掀開,露出幾塊形狀不規則的黝黑鐵塊,斷口處閃爍著金屬冷光,表麵還殘留著一些奇特的、深淺不一的螺旋狀凹槽痕跡!正是工坊裡那些因為拉膛線失敗而報廢的槍管頭尾料!它們靜靜地躺在那裡,沒有任何鋒芒,卻散發著一股冰冷的、令人心悸的煞氣!
王誌心的目光掃過那些鐵塊,瞳孔猛地一縮!他雖然不懂兵器,但那奇特的螺旋凹痕,那明顯經過千錘百煉的金屬質地,還有方正化那看似隨意卻意味深長的話語……都讓他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這絕不是普通的“邊角料”!
方正化仿佛沒看見王之心的臉色,對著沈廷揚悠然道:“王爺還說,硝石是軍國所需,沈掌櫃若真有門路,能弄來上等、穩定的貨源,價錢好說。南洋那邊,聽說紅毛番荷蘭人)鬨得凶,航路不太平?若有需要,王爺或可請旨,看看能否讓福建水師或廣東那邊行個方便,派幾條船護護航也是可以的嘛。”
這話更是石破天驚!暗示朝廷水師可以為沈廷揚的商船護航?!這幾乎是公開的、來自皇室的背書和支持!
沈廷揚心頭狂震,瞬間明白了王爺和方正化的深意!這不僅是解圍,更是為他打通關節,為未來更大規模的硝石貿易鋪路!他強壓住激動,再次深深一揖:“王爺隆恩!草民萬死難報!南洋航路……確實不太平。紅毛番依仗船堅炮利,橫行霸道,擠壓我大明海商,強占島嶼,勒令過往商船繳納重稅!草民此次在暹羅,就聽聞他們正與盤踞濠鏡澳門)的佛郎機人葡萄牙人)齟齬不斷,似有強奪濠鏡之意!硝石礦主也多有抱怨,說紅毛番壓價極狠,動輒以武力威脅……”
他趁機將荷蘭人在南洋的惡行添油加醋地說了一番,尤其強調了荷蘭人對葡萄牙人占據的澳門濠鏡)的覬覦。這既是實情,也是說給王之心聽的——你看,不是我不想弄好貨,是紅毛番太霸道!
方正化聽著,臉上溫和的笑意不變,眼神卻微微冷了幾分:“紅毛番……嗬,跳梁小醜罷了。我大明海疆,豈容彼輩猖狂?”他轉頭看向臉色已經有些發白的王誌心,“王公公,你看這硝石……?”
王誌心此刻哪裡還敢有半分刁難的心思?方正化連“請旨派水師護航”的話都說出來了,再糾纏下去,怕是自己這新官的位置還沒坐熱就要涼!他連忙擠出一個最燦爛的笑容,對著方正化連連拱手:“方公公明鑒!是咱家眼拙,眼拙了!這硝石……受潮了曬曬就好,曬曬就好!品質……想必是沒問題的!沈大掌櫃,快快讓人卸貨吧!彆耽誤了工部火藥局的大事!”他轉身對著稅吏厲聲道:“還愣著乾什麼?趕緊的!給沈掌櫃的貨辦手續!麻利點!”
稅吏們如蒙大赦,趕緊忙活起來。
方正化滿意地點點頭,對沈廷揚道:“沈掌櫃,王爺的賞賜你收好。至於這‘邊角料’……”他瞥了一眼那幾塊廢槍管,“你見識廣,留著把玩吧。咱家還有事,先走一步。”說罷,對著王誌心微微頷首,在一眾王府侍衛的簇擁下,飄然而去,留下一個從容淡定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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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誌心看著方正化遠去的背影,又看看地上那箱珠光寶氣的“賞賜”和那幾塊散發著不祥氣息的“邊角料”,後背的冷汗已經浸濕了內衫。他抹了把額頭的汗,對著沈廷揚勉強笑了笑:“沈掌櫃……好手段,好福氣啊!以後……還請多多關照!”語氣裡充滿了後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討好。
沈廷揚心中一塊大石落地,臉上笑容真誠了許多:“王公公說哪裡話,以後還要仰仗公公多多照拂!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給公公和諸位兄弟買杯茶喝。”他不動聲色地遞過去一個沉甸甸的錦囊。
王誌心捏了捏錦囊的分量,臉色這才好看了些,乾笑兩聲:“好說,好說!”
一場風波,在方正化舉重若輕的乾預下,消弭於無形。硝石順利入庫。
幾日後,信王府書房。
沈廷揚恭敬地站在下首,詳細彙報著此次南洋之行的收獲與見聞。
“……王爺,此次帶回的硝石、硫磺、銅料已悉數入庫。另按王爺吩咐,購得泰西書籍七十三冊,涉及幾何、天文、火器、機械、乃至農學水利,已交由徐光啟大人處甄彆翻譯。”沈廷揚說著,從懷中取出一份清單呈上。
方正化接過清單,掃了一眼,放在朱由檢案頭。
朱由檢點點頭,目光落在沈廷揚身上:“紅毛番荷蘭人)在澎湖的動作,你親眼所見?”
沈廷揚神色一肅:“回王爺,千真萬確!他們的夾板巨艦,大者如城,側舷炮窗密布,小者迅捷如飛。盤踞澎湖,修築堡壘,名曰‘貿易’,實則強征重稅,劫掠商船,驅逐我漁民!其誌非小,恐有久據之意!佛郎機人葡萄牙人)在濠鏡澳門)經營多年,如今也被紅毛番逼得喘不過氣,雙方衝突日烈。紅毛番曾放言,濠鏡乃大明疆土,佛郎機人竊據,他們替天行道,要‘幫’大明收回呢!”他語帶譏諷。
朱由檢手指輕輕敲擊著紫檀桌麵,眼神深邃。荷蘭人的野心他自然清楚,曆史上他們確實一度占據澎湖,後被明軍驅逐,轉而占領台灣。現在,曆史的車輪似乎正在沿著原有的軌跡滾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