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信王府名下一處不起眼的皇莊深處。這裡遠離官道,三麵環著低矮的土丘,一條幾近乾涸的小河溝蜿蜒流過,算是唯一的水源。莊子外圍是稀疏的農田,內裡則被高牆和臨時搭建的木柵欄圍出了一大片空地。此刻,這片空地上塵土飛揚,數百個瘦骨嶙峋、衣衫襤褸的半大孩子,正排著歪歪扭扭的隊列,在幾個穿著王府護衛服飾的漢子嗬斥下,做著極其簡單的隊列訓練。
“向左——轉!”
“啪!”
“哎喲!”
“誰踩我腳了!”
“轉反了!蠢貨!”
“說你呢!張狗蛋!左右不分嗎?!”
口令聲、嗬斥聲、摔倒聲、抱怨聲混雜在一起,場麵混亂不堪。這些孩子大多來自陝西逃荒的流民隊伍,最小的不過七八歲,最大的也就十三四歲,個個麵黃肌瘦,眼神裡混雜著長期饑餓帶來的麻木和對陌生環境的恐懼。他們被信王府以“收攏流民孤兒,施粥賑濟”的名義聚集在此,進行著所謂的“基礎訓練”。
負責訓練的王府護衛頭目叫趙鐵柱,是個身材魁梧、滿臉橫肉的漢子。他原是京營裡的一個什長,因得罪了上官被排擠,鬱鬱不得誌時被李若璉秘密招攬。此刻他正揮舞著一根細長的柳條棍,像趕羊一樣在隊列裡穿梭,不時抽打在動作遲緩的孩子背上、腿上,留下淺淺的紅痕。
“都給老子打起精神來!王爺心善,賞你們飯吃,不是讓你們來當大爺的!練好了,有肉吃!練不好,餓著!”趙鐵柱吼得唾沫橫飛,聲音裡帶著一股子不耐煩的戾氣。
隊列末尾,一個瘦得脫了相、約莫十歲出頭的男孩,名叫二嘎子。他餓得前胸貼後背,眼前一陣陣發黑。早上那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粟米粥早就沒了蹤影,肚子裡咕嚕嚕的叫聲比趙鐵柱的吼聲還響。他努力想站穩,可雙腿像麵條一樣軟,一個“向右轉”的口令下來,他腳下一軟,整個人“噗通”一聲栽倒在地,啃了一嘴泥。
“廢物!”趙鐵柱幾步衝過來,柳條棍毫不留情地抽在二嘎子撅起的屁股上,“裝死是吧?起來!”
二嘎子疼得一哆嗦,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掙紮著想爬起來,卻使不上力氣。旁邊幾個同樣餓得發慌的孩子,眼神麻木地看著,沒人敢動。
就在這時,莊子大門方向傳來一陣喧嘩和誘人的香氣!
幾個王府的雜役推著兩輛獨輪車走了進來,車上堆著高高的、蓋著白布的籮筐!那白布下麵,隱隱透出誘人的金黃色澤!是饅頭!剛出鍋的、熱騰騰的、散發著麥香的饅頭!
“開飯了!開飯了!”推車的雜役吆喝著。
“饅頭!是白麵饅頭!”不知是哪個孩子第一個喊了出來,聲音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狂喜!
這一聲如同點燃了火藥桶的引信!
原本就混亂不堪、饑腸轆轆的隊列瞬間崩潰!所有孩子眼中隻剩下那兩車冒著熱氣的饅頭!什麼隊列,什麼訓練,什麼趙鐵柱的棍子,全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饅頭!”
“我的饅頭!”
“餓死我了!給我!”
數百個孩子如同決堤的洪水,又像一群紅了眼的餓狼,嚎叫著、推搡著、爭先恐後地撲向那兩輛獨輪車!場麵徹底失控!
“站住!都給老子站住!排隊!排隊!”趙鐵柱聲嘶力竭地吼著,揮舞著柳條棍試圖阻攔,但瞬間就被洶湧的人潮淹沒。他的棍子打在幾個孩子身上,非但沒阻止他們,反而激起了更大的混亂和哭喊!
“滾開!彆擋道!”
“我的!我先看到的!”
“啊!誰咬我!”
“彆搶!彆搶啊!”
推車的雜役嚇得臉色煞白,拚命護住車子,但哪裡擋得住幾百個餓瘋了的半大孩子?籮筐被瞬間掀翻!白花花的饅頭滾落一地!孩子們尖叫著、哭喊著、甚至互相撕打著撲倒在地,瘋狂地搶奪著滾在泥土裡的饅頭!有人抓起一個就往嘴裡塞,噎得直翻白眼也不肯鬆口;有人為了半個饅頭扭打成一團;還有人被踩在腳下,發出痛苦的哀嚎…
整個訓練場變成了一個混亂的、充滿原始饑餓本能的修羅場!塵土、汗水、淚水、還有被踩爛的饅頭泥混在一起,空氣中彌漫著絕望和瘋狂的氣息。
趙鐵柱被擠得東倒西歪,帽子都掉了,氣得渾身發抖,抽出腰刀就要砍人:“反了!反了天了!老子剁了你們這群小崽子!”
“趙鐵柱!住手!”
一聲清冷、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童音,如同冰水澆頭,瞬間讓暴怒的趙鐵柱僵在原地!
混亂的人群邊緣,不知何時出現了一行人。
為首的是一個裹著厚厚貂裘、麵容精致如玉雕的小小身影——信王朱由檢!他騎在一匹溫順的小矮馬上,小小的身軀在寬大的貂裘裡顯得有些單薄,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帶著與年齡極不相符的冷靜和審視,冷冷地掃視著眼前這片混亂的泥潭。
他身後半步,一左一右,如同兩尊門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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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邊是李若璉。一身低調的深色勁裝,腰懸繡春刀,身形挺拔如鬆,鷹隼般的目光銳利地掃過混亂的人群,手按在刀柄上,指節微微發白,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凜冽殺氣。他帶來的幾個便裝錦衣衛已經悄無聲息地散開,隱隱控製了外圍要道。
右邊是方正化。他微微佝僂著背,低眉順眼,仿佛隻是個不起眼的老仆,但那雙低垂的眼皮下偶爾掠過的精光,卻讓人不寒而栗。他看似隨意地站在朱由檢的小馬旁,一隻手卻虛虛地攏在袖中,位置正好能瞬間護住朱由檢的腰腹要害。
朱由檢的出現,像一塊巨石投入沸騰的油鍋。
混亂的搶奪場麵瞬間凝固了一下。孩子們驚恐地看著那個騎在馬上、衣著華貴得如同畫中仙童的小王爺,以及他身後那兩個散發著可怕氣息的隨從。搶到饅頭的孩子下意識地把沾滿泥土的食物死死護在懷裡,眼神裡充滿了野獸護食般的警惕和恐懼;沒搶到的則瑟瑟發抖,不知所措。
趙鐵柱連滾帶爬地衝到朱由檢馬前,“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殿下!卑職無能!卑職該死!這群小崽子…他們…他們餓瘋了!卑職管教無方!請殿下責罰!”他聲音顫抖,充滿了恐懼和懊悔。
朱由檢沒有立刻說話。他居高臨下,目光緩緩掃過這片狼藉的場地,掃過那些沾滿泥土的饅頭碎屑,掃過孩子們驚恐、麻木、絕望的臉,最後落在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趙鐵柱身上。
小王爺稚嫩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得可怕。他抬起小手,輕輕揮了揮。
方正化立刻上前一步,用他那特有的、平淡無波卻清晰穿透嘈雜的聲音說道:“肅靜。”
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的威嚴。混亂的場麵徹底安靜下來,隻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啜泣。
朱由檢這才開口,聲音清脆,帶著孩童特有的稚嫩,卻字字清晰,敲在每個人心上:
“趙鐵柱。”
“卑…卑職在!”趙鐵柱頭埋得更低。
“你可知錯?”
“卑職知錯!卑職不該…不該急躁,不該打罵…更不該動刀!卑職該死!”趙鐵柱語無倫次。
“急躁?打罵?”朱由檢輕輕重複了一遍,語氣平淡,卻讓趙鐵柱渾身一顫,“本王問你,若你三日粒米未進,腹中饑火灼燒,眼前有人抬來一筐白麵饅頭,你會如何?”
趙鐵柱愣住了,張著嘴說不出話。
“你會撲上去搶,對嗎?”朱由檢替他回答了,聲音依舊平靜,“你尚且如此,何況這些本就掙紮在餓死邊緣的孩子?他們不是你的兵,至少現在還不是。他們是人,是餓極了的人。你拿棍子抽,拿刀嚇唬一群餓瘋了的人?趙鐵柱,你是嫌自己命長,還是嫌本王這裡太清靜?”
趙鐵柱冷汗涔涔而下,渾身抖得像篩糠:“卑職…卑職愚鈍!卑職該死!”
朱由檢不再看他,目光轉向那群瑟縮的孩子,聲音提高了一些:“都聽著!”
所有孩子都下意識地抬起頭,看向那個高高在上的小身影。
“本王知道你們餓。”朱由檢的聲音裡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理解?“從陝西一路逃荒過來,樹皮草根都啃光了吧?餓肚子的滋味,本王懂。”
這話從一個錦衣玉食的小王爺嘴裡說出來,顯得那麼不真實。但孩子們麻木的眼神裡,似乎有了一絲微弱的波動。
“本王把你們聚在這裡,給你們一口飯吃,不是要養大爺,也不是要養一群隻會搶食的…野獸。”朱由檢的目光掃過地上那些被踩爛的饅頭,語氣轉冷,“本王要的是兵!是將來能吃飽飯、能拿軍餉、能光宗耀祖、能堂堂正正做人的兵!”
他頓了頓,小小的身體在馬背上挺直,稚嫩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和煽動力:
“從今天起!本王向你們保證!隻要你們按規矩來,好好訓練,聽指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