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龍馭上賓
乾清宮內,檀香的氣息幾乎要被一種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藥石苦澀味徹底壓過。雕龍畫鳳的殿宇,金碧輝煌的陳設,在此刻都失卻了往日的光彩,隻剩下一種沉滯的、仿佛凝凍了的壓抑。宮人們垂首屏息,如同木雕泥塑般侍立兩側,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驚擾了龍榻上那具已被病痛吞噬得隻剩下一把骨頭的軀殼。
信王朱由檢跪在榻前,緊握著皇兄那隻冰涼而乾枯的手。他的眼眶通紅,淚水無聲地滑落,在昂貴的金磚地板上洇開小小的深色痕跡。任誰看來,這都是一幅兄友弟恭、令人潸然淚下的臨終訣彆圖。他的悲傷並非全然虛假,數年的相處,即便心存隔閡與警惕,亦有一份血脈親情在。然而,在他那被淚水模糊的眼底最深處,卻藏著一片冰封的湖,湖麵之下,是奔湧了八年的暗流與即將破冰而出的驚雷。
“皇兄…皇兄…”他聲音哽咽,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沙啞,一遍遍低聲呼喚,每一個音節都充滿了恰到好處的無助與依戀。
天啟帝朱由校的胸膛極其微弱地起伏著,嘴唇翕動,卻已發不出清晰的聲音。他的眼神渙散,偶爾凝聚起一絲微弱的光,掠過朱由檢的臉龐,掠過床頂繁複的帳幔,最終又茫然地散入虛空,仿佛在追尋他那尚未完成就已擱置的木工活計,或是他始終未能真正掌控的萬裡江山。
魏忠賢侍立在龍榻另一側,一張老臉皺得像顆風乾的核桃,寫滿了“憂懼焦灼”。他時不時用眼角餘光飛快地掃一眼朱由檢,又迅速垂下,試圖從那看似完全被悲痛擊垮的少年親王身上,捕捉到任何一絲不同尋常的跡象。沒有,什麼都沒有。信王的反應,與他預想中那個“長於深宮之中,未嘗經曆風波”的稚嫩親王彆無二致。這讓他心下稍安,但那股跗骨之蛆般的寒意卻始終揮之不去——天啟爺一旦山陵崩,這紫禁城、這大明天下,還能是他魏忠賢說了算嗎?信王…他當真如表麵這般懦弱好控?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滴一滴緩慢流淌,如同殿角更漏裡那即將流儘的沙。
突然,天啟帝的喉嚨裡發出一陣極其輕微的“嗬嗬”聲,像是破舊的風箱在做最後的掙紮。他的眼睛猛地睜大了一瞬,枯瘦的手指甚至回光返照般蜷縮了一下,攥住了朱由檢的衣袖。
“魏…魏…”他的聲音細若遊絲,幾乎難以分辨。
魏忠賢立刻湊上前去,幾乎將耳朵貼到了皇帝唇邊,聲音帶著哭腔:“皇爺,奴婢在,奴婢在這兒呢!您有何旨意?”
朱由檢的心弦在這一刻驟然繃緊!皇兄是要在最後時刻,將這個禍國巨蠡正式托付於他?若真如此,他先前所有偽裝皆儘付諸東流,後續計劃將平添無數變數!
然而,天啟帝那雙忽然回光返照、亮得駭人的眸子,卻並未看向魏忠賢,而是死死盯住了朱由檢。那目光複雜至極,有無奈,有不甘,有難以言說的托付,甚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警告?
“……由檢…”他用儘最後氣力,吐出兩個字,後麵的話語卻化為了模糊不清的氣音,唯有緊攥著朱由檢衣袖的手指,透露出無比的鄭重。
“……弟…知…道…”
最後三個字,輕得如同歎息,消散在濃重的藥味裡。
隨即,那一點駭人的亮光熄滅了。天啟帝眼中的神采如潮水般退去,變得一片空洞灰暗。緊攥著朱由檢衣袖的手指,緩緩地、無力地鬆開了,軟軟地垂落在明黃色的錦被上。
胸膛那點微弱的起伏,徹底停止了。
整個乾清宮的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首席太醫顫抖著伸出手,探向皇帝的鼻息,又猛地縮回,如同被火燙到一般。他臉色煞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以頭搶地,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帶著巨大恐懼的哀嚎:
“皇上……駕崩了!”
這一聲,如同喪鐘,敲碎了所有的凝滯。
“皇爺!”
“陛下!”
殿內侍立的宮人太監瞬間跪倒一片,哀哭聲驟然爆發開來,真真假假,混成一片令人心煩意亂的噪音。
朱由檢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仿佛被這巨大的噩耗徹底擊垮。他伏下身,額頭抵在冰冷的地麵上,發出壓抑不住的、野獸嗚咽般的痛哭。他的肩膀劇烈聳動,任誰看來,都是悲痛欲絕,難以自持。
然而,在他俯下的麵孔之下,無人得見的地方,那雙眼睛裡所有的淚水瞬間蒸乾,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到極點的銳利和決絕。皇兄最後那含糊的遺言,那複雜的眼神,在他心中閃電般掠過——“魏…由檢…知道…”他知道什麼?是知道魏忠賢可用?還是知道魏忠賢該殺?亦或是…知道這個弟弟,絕非表麵那般簡單?
不重要了。
朱由檢在心底對自己說。重要的是,時代在這一刻,已然翻頁。那個木匠皇帝的時代結束了。屬於我朱由檢,屬於崇禎的時代,就在此刻,於這無儘的哀苦與混亂中,正式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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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等待了八年,籌劃了八年,隱忍了八年,如同潛藏於深淵之下的真龍,收斂爪牙,磨礪鱗甲,等的就是這風雲激蕩、改天換地的一刻!
幾乎就在太醫發出哀嚎的同一瞬間,魏忠賢的反應快得驚人。他猛地直起身,臉上的悲戚瞬間被一種極度緊張的鐵青色所取代,尖利的嗓音蓋過了殿內的哭聲,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勢: